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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阵容朱金芳老来难的老耕短篇小说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1/3/15 13:49:14

老是做难啊,老耕挎个包袝,撅哧撅哧走在天刚放亮的大街上。老是做难啊,运他娘你咋还不把我叫走哇!快二年了,每到月初一的早上,老耕就得蜗牛搬家一样从这个儿子家挪到那个儿子家。两年了,夏天还好说,都是单的薄的轻的,这大冬天,里里外外厚衣服厚被子厚褥子,两个儿媳别着劲儿谁都不接不送,他一个八十老头子拐着那干弹挣不出路的腿驮过来背过去,逢着个人问他咋一个人挪,他都不知道拿啥话回奉人家合适得当。今天,他又从老四家轮到老三家了。

老四媳妇赵然妮儿是后赵庄卫生所赵诚的老生闺女,娇气又任性。嫁来刘家头胎生个小闺女儿,老是说婆婆不希罕她娘儿俩了,不侍候她了,老耕早早给她分了家。说实话,婆媳翁媳之间也没培养出啥感情。每个月初一早上,天不明她就穿一身睡衣,毛头撒脚的出来拧开大门,再捂着嘴打着哈欠回屋接着躺床上。任这个老头儿独自搬进或搬出。

关于接送这个问题,刘老耕再委屈,然妮儿是自有她不管的理由的。街坊四邻闲说话时问她说,然妮儿,您家说事的时候都没说您大轮到谁家咋接咋送?叫老头儿趔着那胯子背背扛扛的,怪可怜人。这家务事不提则罢,一提起来赵然妮儿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她立时竖起眉毛瞪大眼,一张脸绷得能射出一支响箭去。都是俺大的好处么,然妮儿一生气就起高腔,一生气就忘了福旺平时交待她的话了,她勾着脖子梗着头,说,俺大就是要办孩儿媳妇丢人哩!在大队里说事时,支书村长跟他弟兄俩都说好了,轮到谁家谁准备一套铺盖,轮走了就拆拆冼冼。本身是搁俺家住就先挨俺家轮,结果轮俺三哥家时,俺三哥过来接,铺盖也叫接走了,中,有劲儿他就背吧,我管那干啥,轮着俺我也不接他那脏铺盖。秋月问,爱卿没给他准备?然妮儿答,这咱可不知道,我从来不打听这事。那是他的爱臣哩,人家会生俩孩儿,孩儿又生个重孙还给老太爷一天生儿……然妮儿一个劲儿要把揦眼子话说下去,三姆抬手把头上的绒线帽子掀起一点,指头伸进去挠挠头皮,小雪花似的屑点子顺着指甲飘飘荡荡往下落。她说,老四家消消气吧,您大就是有天大的不是,娘都没了,就剩个八十岁的爹了,他还能活几天呀,就当可怜可怜他,别跟他一样儿吧。三姆几句话不光堵住了赵然妮儿的嘴,更让然妮儿的眼里闪出了泪光,不管咋着那是福旺的爹。赵然妮儿为人儿媳二十多年了,要说跟这一家子人的感情啊,是是非非恩怨纠葛,那真是谁也理不清。

校车响着儿歌从东西街开到南北路上,就停在那儿“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不停地唱。奶奶们哗拉打开大门把孩子牵出来交给老师。赵然妮儿从被窝里伸出手,摸住枕头边的手机,指纹咔嗒儿解开锁,显示七点三十二。关手机侧耳听了一阵,院子里没了趄拉趄拉的脚步声,想来公爹搬完了。她张嘴把一口气深深吸入肺腑,然后长长呼出,嚯……又可以松散一个月了。年轻时没得他们一点力,到老了你这义务一点儿都不少尽。然妮儿掖掖肩头的被角,舒适的躺好想再睡一阵儿,咯噔噔咯噔噔手机响了,不用看她也知道是福旺下夜班了要跟她视频通话。

屏幕上的福旺工作服还没脱,一边摘安全帽一边说,还搁被窝里拱着哩,懒虫。然妮儿把两只滚圆的白胳膊挑开被子伸个懒腰,先蹙一下眉尖,再把笑从唇角眼梢荡开,问,下班了?使的慌吧。福旺一颗心酥透,忙拐到一个背人的角落里,说,看见你的小酒涡哥都不累了,妹妹来让哥亲一下。然妮儿佯恼,骂他,四五十了,还没个正形儿。福旺收了痞相,问,咱大挪走了?

挪走了。

老三婆儿还是没接?

没接,咋有脸儿,说好的准备铺盖不准备,吐口唾沫再舔起来。

别说了,心里知道咱大不舍里叫他花钱就中了。

咱大就是这,偏心眼。

我小时候咱大咱娘也亲我了,年下煮肉半夜煮熟了撕一块子拿被窝里叫我吃。然妮儿拉下脸来,说,你说了二十多年了,我记着哩,您爹您娘亲你,不然你咋长大。可他们没亲我,咱闺女过一百天可跟咱分开家啦,咱那俩孩子小时不给咱看,我不会做棉衣裳,您娘装不知道难为我,你出去贩菜,地里草长得跟毡片子样您爹装看不见,咱过里人不人鬼不鬼时谁认得咱?能干时是老三独个儿的爹,这时候你也有爹了!我给你说刘福旺,我是看你的脸气侍候他!他轮到咱家时我只要做到不背他吃不背他喝就行了,只要我吃啥他吃啥我就不算坏良心!

福旺一看然妮儿变脸了,慌得连声喊,妮儿,妮儿,妮儿你别气了,别叫那胃疼病又犯了不值过,你力也下了,钱也花了,咱大那单衣裳棉衣裳不都是你买哩?见天你也侍候他了,前后街住着,老三婆儿听见了咱不怕她,咱大听见了再气住他喽还是咱的罪孽。赵然妮儿嘿儿一声又笑了,说,我还真不敢提起您这一家儿孬孙,提起来气死我。福旺瞪了一双眼,拳头在手机上举得象一把铜锤,你再说,再说俺一家儿孬孙我擂死你,你不跟我一家儿呀?一家儿一家儿,然妮儿笑着说着,手一抖手机掉到脸上,只听耳边啵儿啵儿两声,福旺说唉呀真甜。然妮儿拿开手机小声说,我听见您爹在后边咳嗽了,我开住免提哩,你别瞎胡说。

老三老四的宅子前后排照着,老耕就坐在老三家大门口,老四媳妇的怨言顺后窗缝只往外钻。老耕打开手里的唱戏机,锣鼓家伙哐哐嘁嘁热闹起来,赵铁弦悲悲切切又是哭又是诉:我活得不得意呀,死还死不起……

一个唱戏机就是老耕的伴儿,从早到晚不离手。它唱与不唱,老耕都把它带在身上揣在兜里,就像老婆子孙英莲能不能干活,能不能做饭都不能死去,那怕让他侍候她,擦屎接尿他也愿意她在这屋里,白天黑夜的,总有个人和他一同把这空空的气体冷的吸进去,热的呼出来。一天里有一大部分的时间,他是把自己装进戏文里的,当赵铁弦刘全们唱到紧要处,锣鼓梆子急急的敲打,长长的挂在颌下的胡须乱纷纷四下飞舞,如同风声雷声撵着紧密的雨点在荒野狂奔。老耕便与赵铁弦刘全们一同感受生与死的痛,他把眼挤着,嘴向上努去,挤出一脸的沟纵壑横,一直延伸到眼角额头,隐进黑皮革帽檐的阴影里。锣鼓缓下的间隙,他有了疲惫之后的舒坦,如同干了一天活计,日暮西山,他蹴在地头玩味咂摸垄土里的收成,心里便有了小小的欢愉的满足;又如同孙英莲在身旁唠叨聒噪了一日,一颗心半边是恼火,半边是安然,那恼火是一种踏实的恼火,那安然是一种有家有业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然,一种踏实的安然与满足,是一种眼望浓黑的炊烟腾腾升起又哗然飘散在风中的安然与满足。

老耕如今什么活儿也不用做了,他已经活到了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境界,真象人家说的,孙男嫡女一大群了,耕爷你?挽着胡子喝蜜了!老耕嘴角轻轻歪了一歪,一个不明意味的笑意闪了过去。他想,不到这般时候,谁能懂得个中滋味。

刘老耕张拮一辈子,就不是那享福的命。十几二十岁上拉架子车往方山煤窑上拉煤,往白沙水库做工,后来扒火车往扶沟贩棉花,冬天那个冷啊,冷得骨头都要冻成硬邦邦的冰棍,到了夏天毒日头又象要把人晒化。更要命的是前半夜拉回花,后半夜就要装架子车赶集赶会去卖,困得那个劲儿,路上走着走着就能打一个盹儿,一会儿就得晃几晃脑袋清醒清醒。后半夜的月亮就象孙英莲拍的黄秫秫面饼子,又圆又大,被黎明的湿气裹着沉沉的往下坠一点,坠一点。车和人的影子也沉沉的,象是刻画在灰黄的土路上。老耕驾辕,车袢套在肩上,两手握紧了车把,一溜漫上的坡路使他瘦高的身子弓成一尾大虾。三四尺远的前边,一根麻绳搭在孙英莲肩头,绳头儿挽个套儿,用小四儿的旧布衫缠了,胳膊穿过去弯在胸前拉纤的纤夫一样拉?。走这一路,为提精神,她咵咵咵的说一路。说她那四个牛犊子一样的儿子,说老大的孝顺,老二的精明,老三的懂事,老四的顽劣。说到热闹处,把那栖在路边桐树枝上的夜鸟惊得直拍翅膀尖。

卖了十来年花,方圆三五十里的集会赶了无数趟,孙英莲便讲了无数次她的儿子们。儿子们的能吃,儿子们的能干,儿子们的沷皮。那时候她也就在三十结尾四十出头的年纪,那么老大刘运也就十八九了。两口子一来一去的路上开始计划盖新房,起门楼,建一座堂堂的四合头院,就该给儿子寻媳妇儿办事了。那么,他们就要当公公婆婆了,下地回家,卖花回家,累了,他们就在竹椅上坐了,新媳妇忙忙的递上手巾,端来冼脸水,盛了饭放桌上,喊,大,娘,吃饭了,您尝尝菜咸不咸。每当说到这里,两口子就笑。刘耕连人带架子车就地磨个圈来推着走,他说,运他娘你坐上。孙英莲盘了本来弯得快拉住地的麻绳坐上去,刘耕推着车一掀一压,像簸簸箕一样把她上下忽闪。她一声接一声地尖叫他也不管,偶尔还松了一只手,窜起来拍打一下路边树枝上的叶子。闹累了,才慢慢地走,仿佛家里已经真的有个新媳妇做好了饭,等着他们回去吃了。

老耕抽出一只笼在袖子里的手,搌搌眼角的眵目糊,心囗一阵闷痛。刘运都走了三十多年了啊。

刘耕带着十九岁的刘运往扶沟收了三趟棉花,刘运就能准确识别一二三级好花赖花了。他不光去棉花市场收,还走乡串户以更低的价格收花,三五天一趟下来,花收的多本钱又少。同村几个伙计合伙觅个拉煤卡车捎到村口,又省掉了跑十里堡去接的力气和时间。两口子只管家中坐阵卖花了。刘运对他说,大,等下半季儿旺毕业了,你就领旺卖花,再等二年老三长起来,俺娘您俩就光抱抱孙子,饭叫她们做,俺弟兄卖着花加工都把地里活儿干了。孙英莲那嘴咧里跟那裤腰子样,笑得泪蛋蛋儿滚到鼻窝里,连声问刘运,谁做饭?叫谁们做饭?问得刘运的红脸没处躲。那真是个聪明又能干的孩子啊,眼看苦日子到头,福气来了。谁知道,谁会知道,一夜之间,就没了刘运。

刘运是装车时错脚从小山似的棉花垛上头朝下掉下来的,哼都没哼一声,更别提给他老子娘留句话了。早上信儿从扶沟捎回来,刘耕领老二去把刘运拉回家,折腾到第二天,一囗薄棺葬了两口子的心肝。孙英莲呼天抢地,刘耕吼了一声,别哭了!孙英莲住了声儿却住不了泪。他又劝她,哭死咱也哭不活咱里孩儿呀,留下气力吧,还有仨崽子等咱养活哩呀。一轮夕阳象刘运小时候推的铁圈,悄没声儿的从西屋脊上滚落下去,窄窄的院子暗下来,时光沉下来,沉到刘耕被泪河淹没的心底。半夜三点多,孙英莲又生火煮饭,老耕装车,拉起棉花赶集去卖。

老耕坐累了,绻绻腿,抄在袖筒里的手从肚子上搬到腿上,挺了挺背靠在老三家的大红铁门上。门头上“家和万事兴”几个金色大字嵌在暗红的瓷砖上,格外气派。老耕象刚从他的四合头院子走出来,一时分不清今年何年,今夕何夕。睁眼望去,十一月初七九点多钟的阳光多温和,日影缓缓,象一位慈详的老母亲,把那庄稼野草,房舍树木,人与畜禽,一并拥入她宽阔的胸怀,悉心抚爱。

老耕坐在日头的暖光里,在今日儿子们装修得豪华漂亮的宅院里,寻想他那简朴的红石青砖灰瓦垒成的四合头院,那是他和孙英莲亲手建造的家。在他的家里,他有着朝廷一样的尊严,他守着唠唠叨叨的孙英莲,缝缝连连的孙英莲,做饭涮洗的孙英莲,他可以随便干什么,随便说什么,他对儿子温温和和,儿子犯错他就大发脾气,可打可骂。大门上年年贴上天增岁月人增寿的大红对联,仿佛人增寿是一件多么值得祝贺的事情。那么老耕今天八十岁整了,几十年风雨春秋,除了一具破败的身躯,他什么也没了。老二不要他了,老三老四的宅子,那不是家,是一条不中用的老狗宿夜的窝。老耕觉得眼角湿粘地糊住了,他抬手想用袖子搌去。老三媳妇爱卿扯住两岁的孙子从大门里跨出来。

你是又咋了呀!?爱卿站住了脚,看着老耕擦了擦眼,又说,你才不听戏嘞?天暖和和儿里,你不想听戏了去给俺三伯他们说话儿去也中啊。说着电话响了,她撒开孙子的手接电话,孙子不倒翁样摇晃着跑向大街,她忙边说话边撵过去。

半晌子打电话弄啥哩呀。她接起来先埋怨一声,是财旺打过来的。你今儿不上班呀。

我今儿倒班,看你搁家弄啥哩。财旺说。

弄啥哩,侍候完老里侍候小里,我会弄啥,给您爹端了饭给媳妇端,吃了涮了抱住小孩儿街里玩去。

咱大又会动,叫他自己盛。

媳妇嫌他进灶屋脏。我会敢叫他进?

财旺有一歇子不言声儿。爱卿撵上孙子抓住孙子胳膊说,咋不说话儿了?财旺才又说,今儿初七啦?

初七啦,今儿咱小宝过生儿哩,一会儿李惠拉住俺上集上给小宝照照相,买个蛋糕。财旺又不接腔了,电话里一停顿就跟空了一辈子似的,爱卿不耐烦了,说,没事挂了啊。财旺如梦醒一样又接上说,小宝跟咱大一天生儿,你忘了?

记住哩!

晌午做啥饭?

晌午再说,挂了啊,小宝又跑没影儿啦。爱卿摁了挂断,捏紧小宝的手,嘟囔道,几千里地,操心不少。

大街里墙根儿下晒暖儿的人多起来。他们都是四五十往上的女人们,六十五往上的男人们,三岁往下的孩子们。二三十的小媳妇在家的都是怀着娃和奶着娃的,她们在这时侯一般是不会出空调嗡嗡响的屋子的,她们会舒适的或躺床上或坐沙发上聚精会神地刷手机,喂饱了的孩子婆婆会自觉地抱出去玩去,公公挣了钱管着家里一切用度花销,她们的丈夫挣了钱则只供夫妻两人费用。婆婆们背地里说花二三十万娶来的不是媳妇,是祖奶奶。有人则打一哈哈,嘲人又讽己的说,不知道现在祖宗轴子倒过来挂了么?现在是当爷爷不如当孙子,做老太爷不如重孙玩的宠物狗。

爱卿伸出长胳膊抱起小宝也朝人群走,一张长脸上早堆满了笑,爱卿一双含笑眼扫过大家,嘴里又教着小宝,宝宝你说太爷太奶奶奶早上好,都吃了饭啦?谁知话太长三个称呼切换不开,小宝换了几口气也没学囫囵。红英说,奶奶真是好教调,小宝快学会恁奶奶那巧嘴八哥儿。大家笑起来,小宝一眼看见二奶奶月勤往这边走,小手一推便从爱卿怀里出溜下来朝月勤跑。月勤忙喊,小宝你跑啥哩,看摔着了。小宝过去抱住二奶奶腿说,喝奶。咦一一月勤咦了一长声说,你这龟孙记性才恁好,喝了这一盒还挂住那一盒哩!去吧,叫大姑给你拿去。

爱卿笑得合不住嘴,说,家里买里啥都有,他都吃里不吃了,就这也不敢看见人家的东西。月勤眨着眼说,真是精里跟那猴娃儿样,也不知仿哪龟孙。红英说,仿哪龟孙,仿他奶奶子龟孙。大家又笑。小宝左手举盒安慕希,右手举块蒸蛋糕,摇头晃脑地走过来。红英跺跺脚说,截住,叫我吃点!小宝哇一声哭起来。红英赶紧哄,那你喊我奶,喊奶我都不吃了。小宝撇着嘴还没喊出来,爱卿一把就扽过去嚷他,又哭,又哭,脸皴了恁妈又该吆喝我了。走,恁妈叫给你买生日蛋糕去哩。月勤拿肩膀扛一下红英说,这你美了吧,你不知道人家那是太子,光兴亲不兴嚷么。往后可别侉气着逗人家了。

爱卿听得分明,心里志得意满,俺这就是太子,俺媳妇肚子里又有太子了,俺老二家来了还生太子,眼气死你子鳖孙,又不是老子叫你生俩闺女不生孩儿哩。爱卿把孙子的手递给已打扮好的李惠,咵嚓嚓关了堂屋门,哗啦啦钥匙插进锁孔拧了暗锁,哐当当关上外层风门,扭身堆上笑走到大门口对老耕说,大,俺去上集上玩去哩啊,你没事也转转,别老坐这儿想起俺娘就哭哭,你照顾好你自己的身体要紧。

老耕坐在日光里一段又一段的听戏,对那光阴飞逝的感觉已迟钝了。三嫂端碗酸黄菜面条嗞溜溜往嘴里吸着走过来,踢踢老耕的脚说,耕你吃饭了没?老耕关了唱戏机,癔癔症症的说,可晌午了?三嫂说,快两点了,我看门口没车,爱卿还没回来哩吧。走吧,我做了一和汤面条,放了点芥叶黄菜,您三哥稀罕死了,你也吃一碗去。老耕说,不干啥活也不饥,三嫂你吃吧。三嫂拽了老耕的胳膊说,走,我知你怕啥哩,我可不怕她。

老耕在三哥家吃了酸菜汤面条,感叹三哥有福,三嫂身体好,哪象孙英莲吃完苦受够气撒手就走了。老两口住进搬进城的大孩儿家,不用轮着住多好多清静,爱吃啥吃啥,脏净也没人嫌弃。三哥为老耕长叹一声,劝他把心放宽些,别叫孩儿们在外边挂扯你,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生养的,别跟年轻人一般见识吧。好赖你那几个钱自己留好,想吃啥买点,啥事千万别往心里搁,那心脏病可不敢常犯哪!老耕老泪涟涟,长长的唉了一声。

冬天里的三点多钟,日已偏西,西北风顺街越溜越尖。不用扎花不用做鞋的女人们,不用拾粪不用锄草的男人们闲来无事,有的坐屋里打起麻将,赌起扑克牌,不爱这些的找个背风地笼起一堆火围坐闲话。世事日新月异,许多的老习惯旧规矩人们已不再固守,谈论家长里短的嘴却没有退化。说的人依然表情丰富,内容表述的多姿多彩,听的人依然津津有味,把它当做喝酒时的盘中佳肴,吃饭时的一疙瘩咸菜。

火焰矬下去,有人又加了一堆树枝。一缕缕烟气袅袅升起,在半空里拧成一条黑蛇往云里游。秋月正在诉说每日给娘家爹送饭的烦恼。几个人七嘴八舌的批评,要孩儿有啥用呢,养他成人,为他盖房,为他娶妻,又为他抱大孙孙,闺女要他什么了?老了干不动了,新兴的,闺女也要跟孩儿一样轮,爹娘要是不去住闺女家,那只好一天三顿去送饭。算一算三里五村的,去娘家送饭的有十几个。红英把一根棍子往火里戳戳,火星子咇咇剥剥响起,她闲闲说出一句,都是凭自心哩,有些孩儿也不轮。说者本无心,听者起了恼,月勤不等话音落就接过来,不轮有不轮的理由!语气有点硬,象老师的教鞭啪啪敲了敲黑板。学生们不由坐直了身子,把一双眼聚光灯一样打在了月勤脸上。

其实若认真恼了也没意思,出来进去就这几个人。门前门后谁不知她年轻时怎样受公婆的看不起?不轮就不轮了,长着千只手捂不住万人口,随他们说去吧。再说她未必说的就是自己。这样一想就放下了祥林嫂诉苦式的倾倒,这样一放下,心就活泛了。她表扬起老四赵然妮儿的大度来。赵然妮儿被月勤连奉称带揦刮着,心里起了膈应,拾起一根小棍儿拔拉着脚边的火灰,说了句,俺爸爸整天东村西庄的给人看病,谁不认识他,我不能叫人家背后说俺少家失教丢俺爸爸的人。再说对起对不起媳妇另说,刘富旺总是他爹娘养活大的,刘富旺的媳妇总是他爹娘真金白银娶来的吧,那以后刘富旺总还得上大街里走哩吧!再说我也生里有孩儿,我要那孩儿是弄啥哩呀!

老四家不抬眼皮把老二家怼了一顿,每一句都从自家说起,一字不捎带旁人。月勤本想借然妮儿的口声讨公公,把心中的龌龊气一吐为快,不想反被她打了二十板子,在座的几位公公辈的也露出了称许的神色。月勤总不能让这小娘儿们太义正辞严了吧,她心思动向老三家,双手捂向红红的火炭,若有所思地问大家,爱卿还没回来哩?

有人答,就是,半天没见她了。月勤说,我说哩今儿晌午俺三姆咋喊俺大吃饭哩。……吔,今儿小宝生儿哩,小宝儿不是跟咱大一天生儿?她又问着然妮儿了。不知。然妮儿答出两个字就站起身回家,她正在想富旺交待她的话,多看书,少说话,少管事,你脑子简单,光往人家挖那坑里跳。月勤看然妮儿走远了,开口就骂,兔娃儿们不是老孝顺,老头儿的钱哄光了,过生儿叫吃人家的饭嘞?

爱卿下来车就瞄住了黑烟,急着穿了新买的棉袄,抱了小宝去人群里哂一下孙子的相片,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小宝给太爷捎回来了一块子蛋糕。未走到墙根已听见了月勤在说“哄光了老头儿的钱”这句话,再听下去又说起分家时没给她一毛钱,给老三分家分了多少现钱的事。她迈开大长腿,蹬蹬蹬走到火堆边,一屁股墩在然妮儿腾出的小凳上。红英正踢着月勤的脚,月勤住了嘴。

呀嗨一一秋月刚“呀嗨”了一声,“新羽绒服真好看”还没出口,爱卿便骂出来了,我日他姐!虽然都是大老粗,几位长一辈的听见这么一句还是隐隐红了脸,害了新媳妇似的羞惭。麦囤叔掩饰着扭过头把食指按在鼻翼上,使劲擤出两串蚕蛹一样长的稠鼻涕。国文叔一手把吸了半截的红双喜扔进着透的火堆里,一手扔了拨火灰的小棍儿说,火也烤灭了,都回家烧汤去吧。说着起身便走,大家伙也都忙忙站起。

爱卿平白无辜中了枪,不待回击,那行凶者竟潇潇洒洒转身不见了。她憋了一口恶气回家,把小宝放到堂屋,唰地拉开东屋风门,又不知道从那里骂起是好。转脸看见老耕专用的不锈钢碗放在桌上,一把攥住高高举起,狠劲摔在老耕的脸前。这碗如果是瓷碗落地就应该粉身碎骨,瓷片飞溅,溅出满眼血点子的幻影来,才能稍稍平一下爱卿的怒气。可惜这厮是个顽固的钢化铸造品,它在地上蹦跶两下,嚯啷啷啷啷……啷啷……啷……啷,带着美妙的歌者似的颤音,它优雅又完美地端坐在爱卿脚边,连点皮外伤都没受。老耕坐在床边茫然不知所措地问,这是又咋了?

这是又咋了?爱卿的心已暴跳如雷,她也懒得弯腰了,飞起一脚把它踢到院子里靠西墙的无花果树下,这次它不诡撅了,口朝下扒黄士地上一声不吭的老实了。爱卿双眸冒火,指头差点儿点到老耕头上。待要高声,又碍于堂屋里的儿媳。她把牙关咬紧,声声逼近老耕,我给你放里有饭你为啥去吃死老婆子的饭,她老孝顺你叫她来跟刘财旺来!老鳖娃儿给我找这事,小鳖娃儿搁街里啃住向俺了,俺哄你里钱了,你向俺啥了?俺咋哄你里钱了?……爱卿说着说着那泪跟发大水一样,在又长又宽又平整的脸颊上奔涌不息。

老耕的喉咙咕噜一声,咕噜一声,把这些生铁钉子似的话头一点一点吞进口里,咽进肚子里去。一叶扁舟似的上弦月昏昏的在云涛里出没。铁门顶上有一扇窗,铁窗棂上的破塑料布年深月久风化成一小块一小块吊挂着,映在墙上,竟现出一幅繁复美丽的图案来,象古时大宅子里老太爷富丽堂皇的卧房。

老耕不想开灯。他在黑暗里忍住心口的闷疼,解开棉袄,又脱去老四的旧毛衣。里面贴身穿着孙英莲活着时给他买的黑秋衣,上面有孙英莲缝的一个口袋。她把一张存折用手巾包好放进去,她说,我这病不用花钱,治不好的。钱你放好吧,没我了你有这点老本不心慌。这钱他一分没动过,老三媳妇无论咋说他都没动过。每一天晚上他都拿出来放枕边,如果第二天又能睁眼看到天光,他便又装进口袋里。如果一阵心口疼去了,那就让孩子们拿去买口棺材,订盘响器。老耕这给老四家分完家之后卖菜存来的一万块钱,够办自己的事了。孩儿们也各有各的难处,父子爷儿们一场,活得都不容易,就这样吧。

夜里的小风更尖了,院里的无花果树叶再也耐不住就要交九的寒气,也上冻了。第二天早上太阳不到八点就照过来,冻透的叶子在金光里咔啪一下从叶柄处折断掉下地去。站在树旁细听,骨肉分离也就是这种声音,咔啪咔啪不停的有叶子与枝桠分离,树下堆满了冰冷卷曲的树叶的尸体。

作者简介:朱金芳,禹州市顺店镇逍店村人,禹州市作家协会会员。

主办:禹州市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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