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组:水中的马克思
○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
○吟诵
○水中的马克思
○去向不明的生活
○问答
○小学校改成养猪场也是可以的
○洞悉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命运
第二组: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
○盘坐
○传统
○时间
○罪行
○救赎
○灵魂
○老狗
○恐惧
○契合
○天赋
第三组:亲爱的饭桌
○一生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亲爱的饭桌
○寻人启事
○多年以后
○日常生活
○欢喜
○拉开柜门
○不对称的雪
○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敏感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它就要离我而去
○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第四组:站着打盹
○站着打盹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上天允许人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走失
○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第五组: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灯火从不曾熄灭
○我也曾在水上生活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忧伤
○离尘埃更近
○摇晃着前行
○采菊
○东荆河
第六组: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扫墓
○余下的路程
○我不能轻易谈论死
○无法自救的人生
○死去活来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告别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万籁俱寂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
○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死去的人中间不包括孩子
○分拣骨殖
○愿望
○静待花开
第七组:渡船
○渡船
○相遇
○有用之物
○断指重植
○鸵鸟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旧房子,旧花湖
○在景德镇参观古玩城
○红花檵木
○拉幕
○洪水
第八组:天堂
○天堂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曾台村
○席卷而去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一个不完整的人
○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这个尘世的菌种
○不说话的神让人敬畏
第九组:永逝
○县城
○星星曲
○永逝
○忧伤
○矮小的摩西
○月光
○北风
○沉默
○劳动
○大雪封门
○瓦罐
○天空
○老人
第一组:水中的马克思○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
教我们如何从一亩稗草中
寻找谷粒,他知道如何在水面移动
以免撞到游泳的鱼
物质总是在缩小,我们
不得不屏住呼吸
马克思也向我们学习使用手压水井
用木桶,将农家肥担到菜地
看起来更接近于一个仪式
我们来自于客观,存在于有字的纸
为什么要在冬天感到悲伤呢
事情总有它翻转的一面
这是一个循环的概念
他认为灵魂也会螺旋式上升
但虚无的东西最终
被证明是不可信的,有人因此
用一次次的死亡来反驳他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恰好构成了死亡本身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你弯下去的
身子像大写的“人”字
问题在于它还是一个复数
我们总是在睡眠中弯着身子
醒来后变成傻瓜
像一只呆鹅一样分不清到底该
飞翔还是永久停留在水中
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比喻
无助于解决如何让光芒
消除影子,即使那光芒是黑色的
能够解决困难的人
和困难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同圣人也有善走的马蹄
但必须为奔驰的车辆让出道路
偶尔你也不得不弯下身子
为了让落在大地上的阴影
变得小一些,仅仅是出于礼貌
○吟诵
推开门,就可以见到马克思
可是我费了好大劲
只看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
我分明听到那马厩倒塌的声音
仿佛是在提醒我,暗示我: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
没有什么比恐惧更令人厌倦的了
几十年来我拥有这间老屋
将它当做唯一的乐园而今天
我所见到的全部大雪
足以让我在世上从容自如地吟诵
○水中的马克思
有两年时间,我疯狂地
爱上了一个水中的马克思
他向我讨要过一碗水
但没有立即喝下去
像顽固的老头
拒绝承认这是施舍,盯着我
直到我请求他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水虱
快速地滑行跳跃
却没有给水面带来一丝涟漪
那是我见到马克思最多的两年
我像喂养自己的马驹一样照看它
以至于它变得如同岿然不动的山岳
○去向不明的生活
你想马克思在哪里出现
马克思就在哪里出现
和他笃信的
“物质先于意识存在”相反
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他
应该存在的地方,但我不去找他
如同今天早上睡了一个懒床
窗外必定有布谷鸟停在树上
没有一匹马可以独自拉动一条道路
但我已经到达我想去的地方
爱上一个人啊就像点亮一根蜡烛
满天的阳光中
我独爱那微弱的光芒
我独爱这去向不明的生活
一匹马就可以独自拉动死亡
○问答
马克思遇到我,他说:
我曾经听来几句话
我可以将它作为礼品
赠送给你吗?
我告诉他可以,很好。
于是他便向我奉献,说:
我曾在大路边
请教捡拾猪粪的农民
该怎样向一个漠视
真理的人传道?
那个农民,已经在村庄里
活过天花乱坠的一生,
蒙受自然的慈悯,得以安享晚年
这一切全然归功于
日夜不停地思考与求证。
我告诉马克思:如他所言
这确是可颂的,伟大的
神秘事物的另外一面。
○小学校改成养猪场也是可以的
在养猪场,有人指着刚出生的小猪
大声叫喊:马!马!
我能说什么呢
错误的命名无法改变现状
这是我曾就读的小学校
除了回忆!回忆!我还能做什么呢
被星星染白的天空
最终会重新黑暗
即使巨大的静默迫使露水重现
这是我曾朗读《背影》的地方
那门前的榆树下,蚂蚁应该不是
当年的那一群,回来的人
应该不是离去的那个人
○洞悉
怎么判断一棵树
长到多高才算是尽头
一个老人要有多老
才算是洞悉一切的生物
对于神秘的事
只凭启示而进行处理的
时代已经结束了
但人们的内在秘密
我还是一无所知
我愿意相信一只苹果
它的美味和表面一样无懈可击
至于是否需要验证
那是上帝该干的活儿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脚踝
越来越多的水将要把我们
带到哪里去?湖岸可以肯定
对面的石头和草丛也可以肯定
当我们最终穿过它们
是不是表明这已是完整的一件事情
湖水下面有另外的世界
那里杯盘碗盏,树木林立
鱼和水正在举行婚礼
所有时代的尘埃
都在被折射的阳光中跳舞
水渐渐淹没我们,温暖的水
褪下我们的裤子
但不会有任何一株水草因此受孕
这种事情以前不曾发生
那碧绿的荷叶和摇曳的粉红荷花
仅仅因为蜻蜓停歇而稍有摆动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一本很大的书渐渐被阅读殆尽
一个穷人因此获得永生,他因此
浮起来,渐渐脱离地球的引力
○命运
有时候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当我们围坐在圆桌旁
轮流讲述最惊悚的经历
每个人的故事
都有与其他人重叠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
都有相似的部分,那就是马克思
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是我们坚决不肯相信的东西
窗户外,春天慢慢漫延到大地上
整个时代看起来郁郁葱葱,这情景
很像一个姑娘在湖水中洗浴
突然发现湖边站满了偷窥的人
第二组: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盘坐
下午,我又将屋子收拾一遍
它看起来更加清贫了
夕阳在不多的光辉上摇摇欲坠
牧羊人在青草深处
不再驱赶羊群
猫盘坐在窗台上
专注于让静默成为屋子的中心
母亲走了之后
想要喧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只有一部分灰尘还在光的中间跳动
○传统
猫在凳子上睡觉,
狗守着门,
两个注定不会接吻的生物
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
如同我喜欢有壳的果实,
一定是祖父栽种过它们。
我看到父亲将一大筐板栗剥出,
在烧得滚烫的铁锅中
利用沙子让它们受热均匀。
去年的树枝燃起今年的火,
年老的人
善于用黑暗保存光明。
我从未喜欢过有刺的枝条,
它们形成的烟也刺痛了翻动铁铲的人,
我喜欢在两个
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分配注意力,
但总有一只会优先获取。
○时间
猫突然就跳下凳子,
往储藏室走去,
那里是我为她准备的窝巢,有水
有食物和利于攀爬的木梯。
狗也迅速起身,
嗅着猫的尾巴一路小跑。
这情形让我想起小学老师
教过的一句话,“与时间赛跑”。
与猫赛跑只能在平地上进行,
无路可走的时候,
我们要仰望高处。
时间也是如此平面化的东西,
为了得到更好的休息,
我将储藏室的门关上了。
我怀念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时间,
因为某种奇特的理由,
我至今没有跑赢它们。
○罪行
有时候猫和狗的食物是通用的,
在我无意区别开
或者其中一种短缺时。
除了爱他们,别无选择的余地。
他们无休止地追逐,
让我觉得世界
整个地处于倾斜之中。
家具的木腿和工具手柄
都被它们抓刨、啃噬得鲜血淋漓,
飘动的柔软织物
承受了千疮百孔的命运。
尤其令人不安的是,
他们发情时无休止的尖利叫声
让我生出深深的挫败感,
仿佛一个罪犯犯下的罪,
永远也无法赎尽。
○救赎
我真正的宝贝是一具
尚可称得上健康的身体,
因我笃信所有留下的
终将是有价值的,包括偶尔的不适。
相对于狗来说
猫的世界更为立体一些,
但如果没有疾病和害虫
我会更爱一棵栾树。
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教我
如何饲养“宠物”。
我们都在努力追求安全、舒服
长寿以及单调的生活,
顺便在有限的时间内救赎另外的事物。
或许这就是我在院子里
种下栾树的根本原因,
和一只呆蠢的猫、一只狡黠而
充满流氓气息的杂种狗
共度下午时光让我愉悦无比。
○灵魂
杯子里落进一只小虫,
没怎么挣扎就死了,
在准备饮用这杯水时,
我特意避开了它,稍微用力一吹
它就沾到杯壁上
像是瓷器固有的瑕疵。
我不知道让它自然干枯
而后轻得可以如同尘埃一样消失,
是否更为符合死亡的尊严。
没有和猫一起生活过的人,
不知道黑暗中的事。
她轻巧的脚步总是让我
以为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静静地趴在窗台上
注视夜空的样子,
像是一个灵魂等着我去依附。
○老狗
失眠的人不满足于写诗时
只有猫和狗相伴
在夜深人静中总想发出一点声音
他写到阳光穿过老屋顶的缝隙
带来风一样的呼啸
两个孩子用落在地面的光斑计时
猫也试图用爪子拨弄它
像是演出开始前弦乐手的调音
当光斑照射到墙角
孩子们就该出发
去田野上喊他们的父亲回家
他又写到洒水车总是
在另外一条街道上洒水
蒲葵总是在人行天桥的阴影中
长出新的叶子
整个夜晚充满着
久别重逢时的寒暄声
只有他如同一条老狗
躲在暗处鼓掌欢呼
○恐惧
从猫的眼中
我曾读出过没有天敌的深深恐惧。
我坐在山顶,
火车停在橡树湾不动了,
牧豆树和山芝麻结出满满的豆荚,
月光在青草间像是一朵花在飞舞,
这一切都是遥远的,许久以前的事。
狩猎人睡在越冬的雁群中,
我已经使他相信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的敌人,
但愿我的猫也能向我提供同样的信息。
○契合
当猫在我的书桌上坐下,
她会坐到看得见我的地方,
并且必定靠着某一本
我经常取用的书。
狗则只需要挨着我的脚就可以,
不时摇动尾巴,
确认我没有离开。
他们的成绩是惊人的,
没有他们,我与夜晚的契合程度
做不到那么天衣无缝。
○天赋
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学会
如何区分野草和秧苗,在它们都稚嫩时。
有用的叶子是软的、扁平的?
野草是有棱角和更直一些的?
最好的农田
为最勤劳的人提供食物,
也为善于潜藏者提供局促的生活。
只有野草才是真正的主人,
当田亩充满稻花的香气,
野草的芬芳让我们
对生长的秘密和历史
有了一些认识。
或许野草对于土地的期望
和我们对于孩子的期望是一样的,
不只是拥有谋生的机会,
也拥有表达和发展各种天赋的能力。
第三组:亲爱的饭桌○一生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无目的的漫游总有终结之时
我登临过浅水中的石头
也看见过树林里废弃的小屋
处处都是猎物的踪迹
还有白雾中微弱的气味和被啃过的叶子
将毕生所求寄托于面前的一切
却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我悄无声息地顺风滑行
四周真安静啊,低伏在船头的人
唤醒了一只翱翔天空的鹰
○亲爱的饭桌
亲爱的饭桌我感到饥饿
但你不可能长出食物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吃下树皮
而仅仅留下花和叶子
终有一天剥光了皮的树会死去
桌子也会一贫如洗
总有一天大风将亲爱的土地变得寒冷
我想为那些被风吹走的一切
写一首歌但不可能
因为它留下寂静
而省略审判的过程
○寻人启事
我想要一个阳台,没有封闭的那种
就是水泥加钢筋,上半截是空的那种
围栏的缝隙大得足够伸出腿
但脑袋无法穿过
可以看到楼下的无花果树
要是云朵够低,也仿佛可以低到头顶的那种
一张旧桌子上码着一叠旧报纸
每一期的报纸里都有一版寻人启事
每一版寻人启事里都有一个因为年老痴呆
而走失的老妇人
雨水穿过阳台打到墙壁上
风又将窗户吹得摇摇晃晃
阳台上满是没有过滤过的光
鸟儿可以自由地进来
歇息或者告知走失者的消息
○多年以后
有一首歌叫多年以后
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孩教会了我
星光照耀的乡村小路旁
河水安静得像是不在那里
我们嗅着青草和新鲜的牛粪
谈起这里曾经有过的亲戚
她微笑中露出的牙齿闪闪发亮
歌声清脆而被有意压低
曲调婉转而有些忧伤
她唱到多年以后有人离家远走
像长出翅膀的蝴蝶在别处跳舞
我的嗓音因专注而变得陌生
一路跟随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日常生活
渐渐地我们不再认真听对方在说什么了
忽然想到这一点
让我明白祖父耕种了多年的土地
却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它可能会消失
祖父没有对我谈起过任何计划
似乎是出于本能地知道
应该播种何种作物
我猜想即使一把大火
将田野烧得干干净净
他也会在第二天一大早端起簸箕出去
簸箕里是他早已准备的替代之物
除了口粮之外每个人的家里
都有一袋不可动用的种子
即使饿到只能以野菜充饥也不可动用
我们早已过了靠激情生活的年纪
那些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
因为其独立与充足
渐渐被日常所代替因而
无需认真听取也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欢喜
看见阳光将草叶上的露珠照亮
令我心生欢喜
看见树的缝隙透进微风
令我心生欢喜
所有那些让人意外的事物啊
它们突然降临仿佛我在这世上
又多了一次久别重逢
○拉开柜门
用了几十年的老柜子
每次打开它
都还能闻到木头的香味
仿佛当初被锯开的树
从来没有停止生长
而闻过它的香味的人
已经学会了播种
有一个人甚至将马唐草种到山上
现在正是马唐草开花的时候
为了赶在雨季之前
将砍伐树木后留下的缝隙填满
我们快速地翻耕土地
就像把柜子的门拉开一样
○不对称的雪
我和你并排走着
该说的都说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
每停下来一次
都像是告别了一次
已经有好几辆出租车
在经过我们身边时慢下来
马路对面可能有一两个人
是我们认识的
像乌鸫通常会做的那样
将泥巴衔到棕榈叶柄处筑巢
它们数量众多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
只能下一场不对称的雪
○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看到金边吊兰在大雪中
仍然神采奕奕的样子
我们都有些感动
早上出门还看到鹪鹩不停地
弹动尾巴从低处跃上高枝
傍晚回来听见更多的鸟
张开翅膀呼唤伴侣
空气中它们快乐的叫声
差点让我们以为大雪
改变了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真好啊,在我们无数次
穿过荒野中的小径时
从来没有见到过
金边吊兰枯萎的样子
○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把一个人丢在家里
真是一件可耻又残酷的事
当初老想着怎么从这纷杂的人世离开
让自己躺在青石板上抽烟以及沉思
现在是人们从你身边退去
留下你但没有带走他们用过的东西
跟在快速前进的人身后
相当于往回行走
晚开放的花
出卖先成熟的果实
一个人待在家里懒得收拾厨房
懒得擦洗玻璃
就这样饿着肚子过一天也好
满树的枣子中那些红的落下来
也没有人捡拾
那些青的留在枝头上
会不会感到歉疚
在秋风的不停吹拂下
多活了几天是否值得开心
一个人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终究要学会向面前的一切弯下腰去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吃完西瓜后随手扔下的几粒瓜子
居然发芽长出秧苗儿
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
可以预见它们必定
等不到结出果实就会冻死
但我还是折了几根树枝插下
给它们圈出一小片领地
像给意外怀上的孩子
补办一张准生证
卷园子的人并没有嘲笑我的举动
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
将那些已经完成使命的
瓜藤菜杆一棵棵收拾干净
整个菜园顿时变得空旷起来
土地修整几天后
还会继续种上白菜和萝卜
这些适宜冷风中生长的玩意
将会在冬天顶着雪站立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
该如何护佑那几株西瓜苗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我想将它们移植
像养花一样在家中生起火炉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施肥和自己动手给它们授粉
除了提供阳光一样的温度
还要模拟夏天的光明
○敏感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书房里飞进一只苍蝇。
在我驱赶它时,它先后停留于
门萨、徐苟三和栗树街的回忆——
对于敏感的人们,苍蝇与我
有着全然不同的理解。
我一心将它引导至面包制作大全上,
那精巧的,散发着小麦香味的
充满发泡剂和酵母的食物,
被一个温婉可人的中年女性笑着托起。
我想看看她对不速之客的
到来作何反应:通常情况下
一声响亮的尖叫之后会有
疯狂的拍打动作,以及苍蝇歇在
天花板上时深深的挫败感出现。
当苍蝇终于按照我的意愿
站到女人的脸上,令人意外的是
她们面对面厮磨起来。
那是一种失散多年才得遇见的场景,
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爱与接纳,
而诸如恐惧,厌恶,天生的排斥
等等想象中的情绪,我觉得
那是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并对女人面孔上
苍蝇形成的黑痣倾慕不已。
○它就要离我而去
我又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
没有喜悦
没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从窗口望出去
江面上的铁驳船被烈日晒得通红
但我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它的本色
孤独必定深藏在水面之下
一旦被修理厂的工人收拾好
铁驳船就要带着满船的沙子离我而去
烈日也晒红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整栋屋子里
只有我爱着远处的事物
我理解一颗柔软的疲倦的心与面临困境
不得不停下脚步的人之间的距离
因而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所事事
○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大雨过后,干净的路面有一条被晒得
干枯的蚯蚓,我的狗凑过去嗅了嗅
掉头跑进草丛中
看来没有什么对它感兴趣
苍蝇也没有,这条蚯蚓最后会不会
干枯到变成柳絮一样
被风吹得不知所踪——
这样的事情显然常见,我了解花园里
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一切生物
每每侧耳倾听虫豸生火做饭
蔷薇与金银花互相走动
落叶停留的地方,阳光被遮挡了一小块
水顺着泥土的缝隙穿行
每天傍晚,我都要和我的狗巡视领地
远处有黑色的光慢慢升起
宽恕的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第四组:站着打盹○站着打盹
我想告诉你并不是只有苍耳随着你走了
有一只苍耳还留在枝头等着老去
我们围在餐桌旁但盘子是空的
爱你的人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来
也许她爱你饿着肚子抽烟的样子
像沙滩上搁浅的帆船等着月亮升起
越来越胆小的一生早已提前规划路径
夜深人静时提着灯笼穿过深深的草丛
你走后有人犹在寻找可能的生活
有人犹在谈论老虎隐身的山顶
最恬美的睡眠莫过于站着打盹
最赏心悦目的事莫过于活着但依然会死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下山的人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了
像是中年以后一切已被洞悉
我的黄雀儿啊并不在柞树林里繁殖
但迁徙途中也会短暂歇息
它们夜晚给沉睡的姑娘唱歌
白天在城市北面的草地上觅食
中年以后我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歌声打动
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是其中一种
有时候我能看见牛群甩着尾巴
给越来越老的一生做上整齐的标记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有人说走到这里就行了
我的一生在一块大石边停下
我要的一切就在此地
○上天允许人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除了麻雀和喜鹊
我能叫出名字的鸟儿不多
有一种鸟儿在田埂下筑巢
有人走过时就惊慌地叫着飞起
我总是看到它们偷食稻谷
但父亲对此不以为意
他相信上天赐予我们粮食
也允许我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有一种体形修长的褐色鸟
善于在大雨来临之前飞向高处
那时所有虫豸都在低空挣扎
我们也早已回到家中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十二点一过,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狗躺在翻过来的地毯上
睡得酣畅连磨牙也忘得一干二净
爪子还紧紧地按着骨头仿佛
食物的贫乏从未让它停下脚步
但最有效的搜寻是在梦中
四周安静得能够听见狗的鼻息
白天它在碎石上弄伤了自己
向前奔跑又遭遇其他生物的袭击
看起来从地底开出来的道路
尚未与地面的人接上头
秋天开放的花时刻准备着凋谢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无需计较一切是否已经结束
○走失
没有人知道牛去哪里了
在河边可以看到它的足迹
河对岸是翻滚的稻浪
牛不会为了吃它们而游过去
人群分成两拨
一拨划船顺水而下
一拨沿着河道往上游的树林
所有人在清晨的阳光中默不作声
我们无法呼喊一个没有名字的生物
事实上平原一眼就可以看到很远
即使隔着树林也可以听见牛吃草的声音
那一天我们到了南垸湖
寻找走失的牛变得像是去探望亲戚
没有人担心它再也不回来
不管往哪个方向
安静的河水总会让我们相遇
○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栾树茂盛的树叶形成浓荫
整个田野只有这里是清凉的
一只伯劳全然没有在意闯入者
轻巧而熟稔地钻到我们头顶
漫长的旅行后,值得回忆的并不多
栾树俯视着新燕河
河水被青草包裹着消失在远处
所有能够被我们听到的声音中
蜜蜂的嗡嗡声是最令人愉快的一种
——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事物
勤勉与预言,阳光与花朵
我们知道栾树一定见过很多次
但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第五组: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捕鱼的船一直没有出发
他们在等补渔网的人
我不会捕鱼,我坐在船头
看着月光下的湖水
没有渴望也没有欢欣
我已经乘船
到过洪湖县的所有乡镇
回到陆地更像是一个亲戚
我看过他们将细小的嘛古楞鱼
捞起后又放回水中
宽扁的鳑鲏在密密麻麻的水草间隙穿行
大风起来的时候,我们
在岸边停下
用一根竹篙将船定住
○灯火从不曾熄灭
当黄昏用轻薄的纱雾将我们笼罩
船头就会挂上一盏马灯
即使随后的满天星光将人世
照得亮如白昼,灯火
也从不曾熄灭
我也曾试着在陆地上短暂生活
坐在树旁,身下的泥土坚实
青草肆无忌惮到处都是
草丛里的昆虫,空中飞过的盐老鼠
门窗关上时的吱呀声
让我无法分辨到底哪一种梦境
更能还原生活本身,湖水无根无依
一个人的世界无亲无故
在这里,只有轻轻晃动的树影
和我的影子重叠
让我得以安然睡去
○我也曾在水上生活
船仓装满鱼之后,我们就会
找一个码头停靠
岸上的人很快围拢来
他们多半以前也是在水上生活过的
现在还能够轻易分辨出
鱼的种种,并且根据需要
用白米和柴火,或者少量的钞票
将它们换走,还有一个沉默的农夫
提着篾篓,身旁粗壮的妇人
用背篓背着孩子,那个孩子
刚开始学说话,对着船仓欢蹦的鱼
大声叫喊妈妈
对着船后面的广大的水面
喊妈妈,他用力地伸出双手
像是要面前的一切都来拥抱他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我从那些买鱼人的眼中
感受过怜悯,在水上
什么都是不可预期的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从舫口到秋沟,大湖停止了施舍
从颜台到里湖,我们敲打着
空空的船帮像一群
夜行人行走在荒芜的道路
从记事起我就不停地
用木槌敲打船帮
将那些惊慌的鱼驱赶到
大人们撒下的罾网
我相信它们一定是熟悉了我的节奏
所以才会停留在水的更深处
我也相信总有一天
这世上的所有鱼都会感受到
我的怜悯,即使并非有意为之
但总会不知不觉发生
○忧伤
几天前,有个打渔的人掉到湖里
被冷风一吹
变成了一个忧伤的人
从此再也不下水了,她的新渔船
被拖上岸,用来盛放和晾晒玉米粒
还有很多麻雀啊,喜鹊啊,大雁啊
等在树林里
它们在等她快点老去
得到消息的大雁,撑开翅膀飞走了
没有得到消息的
仍在收拾马铃薯直到
泥土中的马铃薯全部被挖出
留下很多很多的空洞
现在那个老妇人已不在人世
她生过许多孩子
好不容易将其中的几个抚养长大
她说那些没有活下来的
跟雪花一样
飘着飘着变成雨滴
冬天到了,一家人坐在火塘边
老人烘烤枯瘦的手,不愿意睡去
她静静地守着渐渐暗淡的火
仿佛只要多待一会儿
溶化就会延迟一会儿
我们也不愿意睡去
仿佛只要我们醒着
她就没有离开人世
○离尘埃更近
人一到中年,双腿就被截断。
孩子们围着他唱:
“越来越矮的人啊,为什么你
比所有人先看到宝贝?
——因为你离尘埃更近。”
给我一条船吧,
活在水中的人不需要步行。
躺下时也能看到星星,
死去时也能知晓泥土的秘密。
○摇晃着前行
在船头站立一会儿,还是受不了
在船仓坐一会儿,又受不了。
无头无尾的风
只晓得从里到外地瞎吹,
所有在湖边站过的人
都知道那里比别的地方更冷。
索性驾船到湖的中心
看看有些什么会因此消失。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打鱼草了
我不能仅仅靠露水来养大那些鱼。
阳光落到水面,又弯曲着沉入湖底
我甚至看到乌黑的淤泥
被阳光照着如同镀了金的床铺。
我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停,
进进出出像是要把许多次的
前世今生尽快体验完毕。
这只是宽阔的湖面上的一艘小船
它摇晃着,但还是在前行。
○采菊
我记得你在稻田中
弯着腰清除杂草,阳光从水面
反射过来将你的脸照得通红
也记得你在油灯旁
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听我朗读课文,仿佛书中的世界
正在唤醒一场四月的大雨
我跟着你去采菊
白色的菊花在平原上
像一个灿烂的空洞,它们
不同于那些席卷大地的植物
它们是一味必须的药
可以用来治疗父亲的陈疾
我看见不一样的芳香在飘落
花瓣上露珠荡漾,那被时光淹没的
青春和记忆闻起来像一个
不愿意成熟的果子
○东荆河
我们沿着河岸朝下游前进
在夜晚到来时停住脚步
东荆河经由本地区的大部分乡镇
最终通往长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据说陌生的人得以相遇
正有赖于两条河流的冲击
我们在此耕种多年
却从未一探究竟
有些地方河水湍急
那里堤岸也因此略高
有些地方河床很软
无法涉水而过,渡河的人要走很远
今天我们穿越的树林
几乎全部是水杉,它们
耐得住沙土也不惧怕下雨
当雨水大起来,河水变得凶猛
那低沉的轰隆声、喧哗的怒吼声
发了狂一般的撞击声
就会将整个汊河镇的人叫醒
这一切令人敬畏
无论是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是
对于被毁灭的恐惧
第六组: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扫墓
令人绝望的事物都可以被称作暗物质
走在四月的月光下我担心
月光这样落在人间,是回不去了
天空中轰隆隆地都是那一年的雪花
我不是不想离开,我只是想要
你再次从土里长出来
○余下的路程
我不得不步行回家
这和糟糕的路况、贫穷没有关系
我是怎么离开的
就应该怎么回去
雨不是很大
路上全部是脚印
一匹马把它的犹豫也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有多少尘土
被带离此处
也不知道余下的路程
用来回家是否足够
○我不能轻易谈论死
我还没有认识一切
所以不能轻易谈论死
某个时候渴望一切都被我认识
除了失去伴侣的天鹅
它还在飞却含着泪
我渴望田螺姑娘将满身污泥化作彩衣
做一桌子可口的饭菜
天知道我已有多久没有食物充饥
我爱欲望过后的虚无
胜过欲望本身
夜半的月光如同除掉硬壳
之后的柔软躯体
想到它们终究无法照亮每一个角落
让人充满怜悯
且将那些暗中的事物
称作我在此地的分身吧
现在我要深深地祝福你们
○无法自救的人生
在花湖菜市场,那些年老的妇人
售卖着同一种野菜
她们向我抱怨这个季节
土地根本长不出别的东西
因为枯萎而显现价值的事物像葡萄藤
像中医技术,过去两年里
我总要步行到螃蟹岬
接受一位老中医的问诊
他判断我承受了与众不同的命运
并因此拥有一副
在黑暗中疼痛的身体
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其实
我多么爱这无法自救的人生
○死去活来
有一个人死去后,又活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去过死者的国度
要清洗一下身子
他在村口的潭边脱光衣服
像一炷香一样插进水中
他清洗眼睛时月亮不见了
清洗私处时发出了悲声
他看到天神将他身上的肉切下来
埋在别人走过的路中
将他的骨殖磨成粉,那些吹落到高山上的
变成了荨麻草
落到平原的变成树木和竹林
在他开始拍打水面时
终于发出血滴落的声音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我想在你关上门的时候
摔碎一只杯子,那一定是
很好听的
我想在你大声唱歌的时候
打开水龙头,看
干净的,没有红色锈迹的水
只有风吹不落的树叶
才值得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
它庇护过蚂蚁,蚜虫
庇护过鲜艳的果实
风吹过之后就是大雨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
活着也无法记起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享有黑夜从天空收缩
化作大地上的露珠的完美一瞬
但我更愿意从未见识过这一切
黑夜退去后,星星也消失了
那些年每天如此
一个孩子去远处放牧
在河滩上他忍不住哭了
为那些正在逝去的事物
和残留在身后的阴影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走在雪地上,脚步声
没有树枝断裂的声音那么大
一根树枝,无法承受一只鸟的重量
因而发出痛苦的叫声
有时候我们从树下走过,身体带动的风
也会造成同样的效果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在其他人远远超过自己时
还对着一根掉落的树枝沉思
想到月亮出来后
雪地上的脚印变成阴影
在广袤的原野上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告别
终我一生可能都无法理解
为何有些事物越长越大,像树
有些人却越长越小,像我的祖母。
她很瘦,很轻,分明是小鸟的骨肉。
我慢慢地摸索她的脸
最后停在她的头发上,只有头发还是
那么坚硬,粗壮,带着灰白的颜色。
我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
长久地抚摸指掌上的茧,
几十年来她从未停止过耕作
房前屋后的菜地里还有成片的
菜蔬等着一个弯下腰的人。
我不知道此刻是不是一天里
最寒冷的时刻,我拥抱她,因饥饿
而发抖的双腿跪在地上。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
仅仅为了安歇而永恒地躺在黑暗之中。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要恢复一块菜地的生产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提着
锄头走到菜地边时,我仿佛看见
祖母正蹲在那里给雨后的
辣椒苗绑上树枝,我知道她是要
给它们找一个支撑以免植物
贴着地面生长,最终烂在土里
她曾无数次经营这块菜地
在播种和收获中度过漫长的一生
我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该有多少
虫子在泥土中使劲,将那些种子
顶出芽和茎梗,又顶出绿色的叶子和
可食用的果实,我从不相信
仅仅靠阳光和雨水它们就可以长大
祖母去世后,我将荒废的菜地
清理干净,祈祷那深埋在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万籁俱寂
最明亮的不是星光而是
你躺下的地方的香火
此刻曾台村是寂静的
细雨将人事驱赶一空后又悄然离去
我独自漫步在看望你的路上
夜色中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人世有多艰难
它的呼喊就有多孤单
我知道死去不过是一转眼的事情
活着却要经过一片又一片树林
我知道有人已先我而来
那先我而去的
分明是告别的红叶在落下树枝前
最后一次伸展腰肢
我也要向你做一次告别
在黑暗中接受光明的指引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
大雨整夜整夜地下,我却没有醒来
如果不是一个孩子在哭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醒
雨水和阳光落下来是同一个声音
无论白天或黑夜,我已学会不去分辨它们
死亡和出生混为一团
没有谁能够改变它们的顺序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吧
即便它正努力穿过针眼
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哭着挥舞手臂
像是要从这浑浊的世界
划出一条清亮的河流
尽管母亲已给了他容忍的权利
○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连着几天大雨,已经让人
分辨不出河流和旷野
即使不出门,世界也像在漂移
蚂蚁在地底挖着更深的洞
木槿顽强地开花,虽然叶子早已收缩
鸭子还在早出晚归
不管有多远,天色多暗,它们
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然而一定有什么被带到远处
不会再回来了,那些
被大雨冲刷着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死去的人中间不包括孩子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幼年时的自己。
那时候河水清亮,
曾台村出生的孩子远远超过死去的人。
如果没有疾病
死去的人中间就不包括孩子。
我曾装起满满一袋萤火虫,
只为验证它们发出的光
是否够我在黑暗中看完一页字纸。
天亮后都死了,
我将它们撒在草丛里,
观察蚂蚁拖动尸体。
我又在蚂蚁回家的路上
挖出一条河,看它们隔着水面
如何运送食物。
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厕身于众多绝望的事物之中的孩子
兴致盎然而浑然不知。
○分拣骨殖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双铁的筷子
示意我们用它
在满满一钵子灰烬中
拈出那些还没有化成粉末的大骨头
已经认不出是哪里的骨头了
以往分工明确的肢体
被一炉暴烈的火
煅烧得显露出原形
现在,我们屏住呼吸
围成一个圆圈
以防止风吹过来
将这仅剩的物质吹走
除了铁筷子碰击陶钵
和骨头落在瓷罐里的声音
只有几个人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那轻轻的抽泣声
就像骨头离开骨灰发出来的
○愿望
“妈妈,会不会有孩子比妈妈先死去?
我会不会比你先死?
有些种子不会发芽不是吗?
参加葬礼的人,有些已经白发苍苍不是吗?
我想让你看着我死去,想让你看看
我是否还那么幸福。”
哦不,孩子,你要点燃火
将我烧成灰,你要在灰烬中找到活着的人
但别为我起名,那些先于果实的花
终要落到你的脚下,那是人世的熄灯号
终究要托举着你上升
○静待花开
今天的合欢树花苞,并不是昨天的
合欢树的花苞,每天生长一次
那些旧的,变成影子落下
它们钻进土壤,吸饱水分,又顺着树干
在黎明到来时爬上昨天占据的位置
我静候着花开。等着它们
从一块褐色的土坯
变成一座粉色的宽大房子
春天的信徒,天生知晓生死
却愿意将悲苦、欢欣、冷与热一次次重历
第七组:渡船○渡船
用作渡船的是一艘水泥做成的船
它的好处是不必担心腐烂
乘坐渡船的人其实可以绕远路
从河流的浅处涉水
但我们忙着赶往对岸
忘记了沉重的肉身可能会
加剧水泥的下降速度
如果一艘船提供的浮力
与它承受的压力不相称会怎样?
易于腐烂的事物可能飞得更高
正如跑调的嗓音唱出更大声的歌曲
我们旁若无人地谈起
过去很久的事并且赞美它们
直到憎恨的光深入骨髓
谁也不知道一艘船到底要
载走多少人过河才会坍塌
渡河的人中谁会成为受害者
成为那最后的一个
也许一群人走亲戚回来
会满足深水对于灾难的渴求
这样一艘水泥的渡船
波滔也只能让它轻微晃动
在我们到达对岸之前
它已经抵消了一部分向上的力
○相遇
为什么快乐时孩子们走在前面
危险时他们又被藏在身后
有时候我们在路边等候
即使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
也像是孤单一人在等
我们不知道开花的
到底是珙桐还是鸽子树
同一种植物拥有不同的名字
如同你站在这里
另一个你却已远行
回来的人才会被精确命名
但多半情况下是有人告诉你
回来只是一种可能
所以我们总在等,一个人在等
一会儿像个孩子跑到前面
一会儿躲在人群背后,像外表坚强
内心却无比敏感的病人
没有谁知道前后跑动的两个人
在什么时候相遇
对于“未知”的事物
“已知”其实是毫无所知的孩子
○有用之物
从一片低洼地里
我们把腐烂的棺木拖出来
里面还有一些骨殖被泥土和水
侵蚀得几乎无法认清
但有人记得那是我们的
一个前辈,仔细论起来
其实相隔并不算太远
坚硬的头盖骨现在只需要
轻轻一捻就变成细末
因为潮湿它们发出沉闷的呲呲声
我们起出了所有看起来
是埋下而非本来就在这里的事物
一连几天田野上到处
都是做着同样事情的人
越来越多的雨水落在平原
让原本高昂的地势显得有些低沉
还算结实的棺木被挖出来后
有很多其他的用途
比如铺在水井边,河滩上
让打水的人不至于陷进淤泥中
祖父六十岁以后再也没有下田耕作
但他记得哪一块土地里
埋着哪一个人因而在他的指引下
我们准确地找到很多有用之物
○断指重植
我的右手小指上
有一个长长的伤痕
绕着指骨几乎形成圆环
它让整根手指看起来像断后重植
这是很多年前一把锋利的镰刀
割开它之后留下的印迹
那时候二姑妈刚出嫁不久
看着满手鲜血的侄儿失声恸哭
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反而暗中庆幸不已
之前这把镰刀
刚刚将小学校操场上的
高大榆树环切掉一圈树皮
我想验证的说法是
如果有了一个圆满的伤痕
这棵树会不会因此死去
医生将我的伤口缝合起来
敷上药膏后用纱布紧紧捆扎
整个手变粗了像一只白色的棒槌
几天后那棵榆树的枝叶开始枯萎
在完全死去前人们锯断了它
成为一根与木柴为伍的树
传说平原之外的地区有很多山
十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
现在我已居住在群山之中
再也没有离开
○鸵鸟
最近有个朋友给我留言
他得了结核病,好几个月来
反复洗肺,胸透
大把吃消炎药
越是凉夜越是咳嗽得厉害
所以他回乡下去了
辞职手续正在办理之中
他告诉我,那里空气很好
人也少
生活简单像一只鸵鸟
过了好些天我才有空去看他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起走在田埂上
透过薄雾眺望远处的灯光
头顶密集的星星散发出湿土的味道
而从他的呼吸中
我能感觉到寂静所带来的
蓬勃的力量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大雨过后,武汉变得热起来
平日里用来锻炼的步道
被涨起来的江水淹没
有人开玩笑说那是上游漂过来的人
在代替我们走路,然而快多了
浑浊而永不回头并非那么容易做到
如果这些年,我不曾离开水上的生活
会不会有一天终究要收起木桨
放下船帆,听任流水将我
带到它所能到达的任何地方
在我还能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时
会不会有熟悉的白鹳
或许到了大海之上,海鸥将代替它们飞翔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不过是雨滴从天而降
我见过的最快的死亡
不过是一觉醒来,亲人不知去向
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江水裹挟着一切,将岸越推越广
○旧房子,旧花湖
很多次动念,要将花湖的房子卖掉
再到武汉找一个也同样有芦苇
有飞鸟的湖边重新购置一套别墅。
但是想想那么多的旧家具
别人不一定喜欢,我也舍不得丢弃。
栽在门前的合欢树和栾树
几年时间就长到三楼那么高,
它们一个在夏天开白花
一个在秋天挂起满树的红色果实。
我曾经绕着花湖走了很远
最终因无路可走而停下脚步。
没有人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要
蒲公英一般被风吹到哪里都可以生根。
我只在花湖住过短短两年
得到过细雨中的安静睡眠。
○在景德镇参观古玩城
记得一个人穿的衣服但记不得那个人
记得一场大雨,但记不得雨停。
记得大雨一直下着,以至于湖水上升,村庄陷落
飞在空中的鸟变成水面划船的渔民。
什么时候我拥有了开始
但忘了结束,像一个老人看着电视
在故事进入高潮时入睡,在广告声中惊醒。
为了躲避烈日我紧跟一团乌云,这些年
为了活得长久些我不惜离开家到处旅行
在景德镇青年旅馆我预订了房间,只因为旁边
有一个很大的陶瓷古玩城,我是以游客的身份前来购买古董的。
有些事物是永恒的,但拥有它们的是一些转瞬即逝的人。
○红花檵木
进入中年,开始变得容易忘事
刚栽下的树,浇了很多的水用来定根
长了多年的树,我也害怕它耐不得干旱
因而一并浇个透湿
栾树的细枝落满庭院
铺在地上像是拆散的鸟巢
可是鸟儿们去哪里了?电话一整天没响
老是担心信号中断,在这少有人来的
花马湖边只有远处的山
在水中留下倒影,多么宁静,我已经忘了
那些伴随着热血剧烈吹拂的风是怎样
将一个男孩变成父亲
在红花檵木被剪断的枝叶上
一只蚂蚁正抱着另外一只蚂蚁
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抵挡
从高处降落地面时的震动
○拉幕
今天的风好大,扎了好几天的竹篱笆
又被推倒在地,我是不是应该
准备几根粗一点的铁管
在铁管上写下几个大字,告诉
所有试图进入我的领地的人
你们不受欢迎,陌生人,你们
应该和我一直分开
舞台上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箱子
它不可打开,从不言语,却永恒地
充当着道具,我本该像孩子一样
将探索这个箱子当做终生职业
因而在米粒上跑马,在露水中
游泳,我想做一个医生
只允许神经错乱、对世界有妄想的患者
进来,如同拉幕人正在合上
本该拉开的大幕
○洪水
我反复向你描述过那一场洪水:
房子,稻谷,活着的人被带到别处。
只有一群鸟先是飞走,然后回到这里;
一些草,先是变老,然后又被暴晒,
枯得不成样子。看不见的都已
不存在,我躲在树上,只能是树的儿子。
脚下流水欢快而浑浊,积聚了
一个家所能拥有的全部器具。
一个神龛丢失了一扇门,里面也没有神,
一头牛和一只狗抱在一起,抱得很紧,
要是它们的主人看到,一定会大感惊奇。
雨还在下,收割还在继续,我看到
一个女人抱着木头从我身边过去,
尽管她知道割下的谷物还会发芽,
那么多的树叶,拖着蚂蚁在跑。
第八组:天堂○天堂
我记得湖水中间的
一艘乌黑的木船
有一群白鹭年复一年地
在它露出水面的艋头安身
几乎每个晴朗的早晨都能看到
天堂里只有它们飞舞
那段时间我疯狂地
爱上了倾听它们先知一般的叫声
从晨光初现到暮色四起
我一动不动地像一个老人
爱上了所有道路却不愿轻易离去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曾台村的夜晚,唯一陌生的
是满天的星星中有一架闪着灯光
飞过的飞机,飞得很慢,很高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我们躺在竹床上,最大的乐趣就是
看谁先找到它,然后一起注视它
直到它去往不可知的去处
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
是谁要从那么高的天空经过
有时候我们也设想自己
能够乘坐一次这样的飞机
如果地面上的人,看得到它
坐在飞机上应该也能看到曾台村
那么大的洪湖乘船也要走很久
但飞机的出现和消失像一个
短命的人迅速过完一生,然后
溶化到了无边无际的湖水中
○曾台村
槭树随着季节而变换叶子的颜色
构树在叶子上铺一层柔毛
楝树的叶子和它的花一样细小有锯齿
带有一点点芳香
桑树的叶子可以用来泡茶
也可以摘来喂给蚕吃
水杉叶子冬天会枯黄但依旧坚硬
泡桐树提供最大的阴凉因为它的叶子宽大
水柳的叶子多半都落到水面上
杨树生长迅速,叶子和柳树很像
榆树先开花后长叶子
喜欢阳光多一点的地方
曾台村的西头有一棵菩萨树
老的叶子还没有掉完
新的就赶着发芽
据说因为它,人们才在这里定居
○席卷而去
如果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那只能是沉睡了一整天后
听见窗外柳树上的蝉鸣
我看不见它是如何死死地
抱着满是皱纹的树皮
在这毫不在乎黑暗降临的傍晚
一个人,再也没有谁来陪伴他了
隔壁是空的,所有活着的
都像是被做过的梦席卷而去
但愿我还能找到一朵开着的花
俯下身,狠命地嗅上几把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河的两岸都是亮着灯的房子
我们留宿的客栈山坡上
一座孤单的坟墓插满香火
像是死去的人依然睁着眼睛
山坡下雨水将石板路冲洗干净
我们在窗前等着雨停
在陌生人到来之前
等着黑夜再一次降临
但仿佛是因为我们过于沉默
客栈老板关上了大门,他以为
今天不会有人投宿而我们已经离去
○一个不完整的人
一个不完整的人,总有些草叶傍身
草叶上总有些飞鸟遗落的白粪
而河流却只是孤单的河流
除了深处的鱼群和远去的木筏
我从未见过两条河流相遇
我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它们相遇的地方
像一个没有了亲人的神
总是坐在河流交汇处钓鱼
一群往南的飞鸟
也停在草丛中寂然无声
○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老人年轻时到过许多地方
喜欢在雨水中走路,却没有方向
雨住之后停下,他为劳作的人
提供帮助。我有幸请他吃饭
向他打听哀伤而富有诗意的真相
在一棵黄昏的楝树下,他拒绝回答我
反问我,“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我知道他靠着打短工游荡于平原
从不放过任何一场雨水
仿佛一颗鹅卵石被冲洗得闪闪发亮
从或然率来看,一个人在雨中
雨水好像随机落下,碰巧砸到头上
如果站在别的地方,在河的对岸
就可以看到雨滴降落的轨迹,很清晰
○这个尘世的菌种
通往阁楼的道路只有一架梯子
上面堆着谷
屋顶是油毛毡的
铺着的稻草每年更换一次
整间屋子依靠杉木架作为支柱
烟火将它熏染得乌黑发亮
传了好几代人
木架之间原先是
竹枝夹着芦苇编制的墙壁
后来换成土坯
再后来我们垒起火窑
将土坯烧制成青砖
在砖墙外面糊上一层泥
当夜晚来临,寄生的虫豸钻出砖缝
和我们一起享用火塘的余温
死去的亲人也顺着泥土回到老屋
这就是我一直居住到成年的地方
每一次翻修,我们都能够找到一些
生长的痕迹,因为总有残留的
谷子在屋顶又发了芽,总有一些灵魂
被当做了这个尘世的菌种
○不说话的神让人敬畏
老人在内荆河捡到到过一个婴儿
顺水漂来的脚盆中有一张白纸
白纸上的字迹化没了,就是一张白纸
老人年轻时是游泳的好手
能够在水中潜藏一袋烟的功夫
他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敬畏
但多半他是一个说话的神
总是指挥我们将稻草搬到窑口
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打水的最好时机
每每当我向他请求从木瓜树上
摘一个木瓜下来,或讲讲耕田的趣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我
是他除了劳动之外的全部
那被星空照耀的田野上内荆河平安喜乐
那活下来的孩子已长大成人
第九组:永逝
○县城
很久很久以前,洪湖是云梦泽中的一条大鱼
它的鳞片变成曾台村,水晶村,颜台村……
它眼珠中的泪水,化作湖
它的头被晒干后留下来,成为一座县城
我们走在大路上,像是正在被消化的食物
越来越浑浊的湖水也带来上游的消息
但我们兀自生火,做饭,让潮湿的木柴
在灶膛中制造浓烟
并以此连通大地与天空,故乡与远处
○星星曲
如果说天空像我一样,是个穷人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还拥有那么多星星
想一想夏夜冰凉的草丛上
虫豸都收拢翅膀,静候露水凝结成珠
我和伙伴们在河沟里放置网笼
无论多么晚,总有不安分的生物潜行
路过土地庙时我们停留了片刻
这短暂的停留,代表大地主人的虔诚
婆婆纳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也在窃窃私语,它们分享黑暗对天空的统治
但愿我的贫穷如同他们那样有声有色
在星星尚未暗淡时,迈开君王一般的步子
○永逝
洪湖之大,只有离开后才能领受
在武汉,福州,加利福利亚,我遇到的
每一个洪湖人都在扩大她的疆域
我要向你说说高大的豆荚棚
树下散漫的牛群和匍匐在草丛里的牧童
不可逆转的生长和各自安生之地
我无法祈求永逝之神卷走的一切
还能够回头嗅闻田野,树枝折断后
鸟雀衔来搭巢,在死亡之上
生命重又得到庇护。我自然知晓
泥土深埋的一切也在暗中流动
正如神在洪湖,他拥有的无边法力
○忧伤
在湖边看月亮升起,又慢慢落进湖底
光芒汇于水面,形成两个世界对等
里面有渔船往来,万马奔腾
冷冷的尘埃随着水汽上涌
我知道他们背负翅膀并非为了飞行
只是从地面降临天空,从事神的事业
最早得到消息的人,最早得到忧伤
如同婴儿指认母亲,落叶归于树根
他们在湖边度过漫长的一夜
在无边无际的稻草中,学习辨别稗子
多好啊忧伤也是安宁的
水流过月光之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矮小的摩西
祖母的小脚是裹过的,终其一生
没有在水田中插过一棵秧苗
但她擅长缝补渔网
周游过八百里洞庭和三百里洪湖
我想问问她,如果湖水干涸见底
我们是否也能做摩西的跟随者
手举蜡烛到达圣殿所在之处
我常常以为她是矮小的摩西,因她并不高大
但她从未读过圣经,不知道摩西是谁
有时候熟练地收拾鱼鳞
像是上帝赋予的本能
○月光
从曾台往西十五里,是一个叫金湾的渔场
为了将野湖改造成渔场,我也曾出过工
黄鳝很多,都在黑泥中沉睡
莲藕更不用说,但没有谁感到惊奇
夜深后月亮从白杨树的背后出现
劳累的人们睡在窝棚里鼾声四起
我也不能多做些什么,我还年幼
只是被肩膀磨破后的疼痛吵醒
想到此后也许将守着这片土地
一次次地被月光照耀着度过一生
我想尽早完成分派的土方,索性一个人挖土
一个人挑着担子,慢慢走下河坡
在离家十五里的金湾,感觉像是
到了很远的地方,除了月光我谁也不认识
○北风
死去的大伯,是一个沉默的人
我总是看到他坐在门廊,慢慢吸收着热气
曾台村的夏天只有树上的蝉鸣是欢欣的
大伯坐着,纹丝不动等着黄昏来临
他起身背起农具,解开树下歇暑的水牛
一个人,一头牛,趁着好时候出门
我看到很多人离开家,有时候是早晨
露水形成和消失时,道路是软的,可行走的
在乡村,时光廉价而多余,死亡也兴不起波澜
播种与收割何时进行,取决于虫豸而非天气
我看到稻螟虫在灯罩上飞舞,那是它们
厌倦了进食,广阔的平原将有北风吹起
而每一次北风吹起,我都会遗落一个亲人
先是大伯然后是大伯母,他们走后,天有些冷
○沉默
农民是平原上的一群可爱生物
沉默是另外的一群
他们花费在清理土墙上的野草的时间
比清理稻田更多
而祖父喜欢编织篓子,忙完农活后
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了
我看着他将竹子削成薄片
浸在水中,这样它们会更柔软一些
他栽了几分田的楠竹,那些竹子
比屋顶高,等着他砍伐,竹叶落了一地
在干燥的地方,更多的人
种植棉花,低洼的地方适合水稻生长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沉默
每一寸土地都被播种,只有沉默是一个空洞
○劳动
是否劳动高于一切,高于树阴下的小憩
就像在河水中摸鱼的我,摸出一堆鹅卵石
它们光滑的表面,好像一群鸽子
此刻天空和大地都在朝我张望,仿佛我手中
捧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早已离开的那些
我相信短暂的睡眠中,树影也在晃动,在跑
即使梦中再建一个天堂,那也是
夕阳落下的地方,收工后,我挑着谷子
这是今年收割的最后一担谷子
那些落在田亩上,无法拾获的,留给鸟雀觅食
○大雪封门
树蔸烧完后,我们开始烧旧家具
最后,整个屋子里只剩下神龛和大门
可是雪还没有溶化的迹象
我们思考着是否将屋顶拆下,或是挖一个地洞
已经有很多白马被我们派出传递消息
雪下得太大,神也找不到一丝缝隙
看着被火烤得越来越坚硬的地面
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窗外堆积得越来越高的雪像一个看守
迟迟不肯端来送行的酒肉,因此我们还在等
○瓦罐
蛮老头是曾台村最后一个变老的人
也许他是一个终身未娶的人
那天我向他告别
看见他正洗刷瓦罐
我问他准备做什么使用
他告诉我,盛放骨灰或者种植木槿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福州,再也没有看到过
那泛着泥灰,又被刷出红色的瓦罐
在曾台村,乌鸦很少见到
而田野上虫子很多,雷声让它们飞得更低
一个人变老之后,会弯下腰去
当他的头足够低时,就会将泥土抬高几分
○天空
柯尔山从来没有被雪覆盖过
很多时候,我们在山顶拼命跳高
也无法摸到天空
但偶尔也有飞起来的感觉,那一刹那
像生活中的小小意外
又像突然出现的,不能理解的梦境
重新回到地面时
我们听到风拍打水的声音
也许这是云朵正在生成,下雪
在柯尔山,雪有自己的通道
只要我们还没有离开
它们就会在干燥的空气中蒸发殆尽
○老人
老人,真是一个好听浪漫又让人向往的名字
像在无数破损的瓷片中捡到完整的陶罐
他无限接近文学而不是科学
成为一个老人更像一门手艺而非时间导致
对于广大的现实世界
他甚至带着一丝犯罪的气息,那黄金的面具
老人在说起自己的母亲时
还带着一些依恋,像个孩子轻轻拂拭竹枝
黄沙子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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