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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子年诗选首

  • 来源:本站原创
  • 时间:2020/8/8 20:22:14
赤脚医生给我们带来的好处 http://www.zgbdf.net/baidianfengjiankangzixun/baidianfengpinglun/m/13670.html

第一组:水中的马克思

○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

○吟诵

○水中的马克思

○去向不明的生活

○问答

○小学校改成养猪场也是可以的

○洞悉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命运

第二组: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

○盘坐

○传统

○时间

○罪行

○救赎

○灵魂

○老狗

○恐惧

○契合

○天赋

第三组:亲爱的饭桌

○一生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亲爱的饭桌

○寻人启事

○多年以后

○日常生活

○欢喜

○拉开柜门

○不对称的雪

○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敏感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它就要离我而去

○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第四组:站着打盹

○站着打盹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上天允许人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走失

○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第五组: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灯火从不曾熄灭

○我也曾在水上生活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忧伤

○离尘埃更近

○摇晃着前行

○采菊

○东荆河

第六组: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扫墓

○余下的路程

○我不能轻易谈论死

○无法自救的人生

○死去活来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告别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万籁俱寂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

○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死去的人中间不包括孩子

○分拣骨殖

○愿望

○静待花开

第七组:渡船

○渡船

○相遇

○有用之物

○断指重植

○鸵鸟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旧房子,旧花湖

○在景德镇参观古玩城

○红花檵木

○拉幕

○洪水

第八组:天堂

○天堂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曾台村

○席卷而去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一个不完整的人

○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这个尘世的菌种

○不说话的神让人敬畏

第九组:永逝

○县城

○星星曲

○永逝

○忧伤

○矮小的摩西

○月光

○北风

○沉默

○劳动

○大雪封门

○瓦罐

○天空

○老人

第一组:水中的马克思

○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马克思曾经到过我们的村庄

他看起来彬彬有礼

教我们如何从一亩稗草中

寻找谷粒,他知道如何在水面移动

以免撞到游泳的鱼

物质总是在缩小,我们

不得不屏住呼吸

马克思也向我们学习使用手压水井

用木桶,将农家肥担到菜地

看起来更接近于一个仪式

我们来自于客观,存在于有字的纸

为什么要在冬天感到悲伤呢

事情总有它翻转的一面

这是一个循环的概念

他认为灵魂也会螺旋式上升

但虚无的东西最终

被证明是不可信的,有人因此

用一次次的死亡来反驳他

一次又一次的死亡

恰好构成了死亡本身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

这仅仅是一个比喻,你弯下去的

身子像大写的“人”字

问题在于它还是一个复数

我们总是在睡眠中弯着身子

醒来后变成傻瓜

像一只呆鹅一样分不清到底该

飞翔还是永久停留在水中

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比喻

无助于解决如何让光芒

消除影子,即使那光芒是黑色的

能够解决困难的人

和困难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如同圣人也有善走的马蹄

但必须为奔驰的车辆让出道路

偶尔你也不得不弯下身子

为了让落在大地上的阴影

变得小一些,仅仅是出于礼貌

○吟诵

推开门,就可以见到马克思

可是我费了好大劲

只看到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雪

我分明听到那马厩倒塌的声音

仿佛是在提醒我,暗示我: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一过”

没有什么比恐惧更令人厌倦的了

几十年来我拥有这间老屋

将它当做唯一的乐园而今天

我所见到的全部大雪

足以让我在世上从容自如地吟诵

○水中的马克思

有两年时间,我疯狂地

爱上了一个水中的马克思

他向我讨要过一碗水

但没有立即喝下去

像顽固的老头

拒绝承认这是施舍,盯着我

直到我请求他

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水虱

快速地滑行跳跃

却没有给水面带来一丝涟漪

那是我见到马克思最多的两年

我像喂养自己的马驹一样照看它

以至于它变得如同岿然不动的山岳

○去向不明的生活

你想马克思在哪里出现

马克思就在哪里出现

和他笃信的

“物质先于意识存在”相反

我知道他就在那里,在他

应该存在的地方,但我不去找他

如同今天早上睡了一个懒床

窗外必定有布谷鸟停在树上

没有一匹马可以独自拉动一条道路

但我已经到达我想去的地方

爱上一个人啊就像点亮一根蜡烛

满天的阳光中

我独爱那微弱的光芒

我独爱这去向不明的生活

一匹马就可以独自拉动死亡

○问答

马克思遇到我,他说:

我曾经听来几句话

我可以将它作为礼品

赠送给你吗?

我告诉他可以,很好。

于是他便向我奉献,说:

我曾在大路边

请教捡拾猪粪的农民

该怎样向一个漠视

真理的人传道?

那个农民,已经在村庄里

活过天花乱坠的一生,

蒙受自然的慈悯,得以安享晚年

这一切全然归功于

日夜不停地思考与求证。

我告诉马克思:如他所言

这确是可颂的,伟大的

神秘事物的另外一面。

○小学校改成养猪场也是可以的

在养猪场,有人指着刚出生的小猪

大声叫喊:马!马!

我能说什么呢

错误的命名无法改变现状

这是我曾就读的小学校

除了回忆!回忆!我还能做什么呢

被星星染白的天空

最终会重新黑暗

即使巨大的静默迫使露水重现

这是我曾朗读《背影》的地方

那门前的榆树下,蚂蚁应该不是

当年的那一群,回来的人

应该不是离去的那个人

○洞悉

怎么判断一棵树

长到多高才算是尽头

一个老人要有多老

才算是洞悉一切的生物

对于神秘的事

只凭启示而进行处理的

时代已经结束了

但人们的内在秘密

我还是一无所知

我愿意相信一只苹果

它的美味和表面一样无懈可击

至于是否需要验证

那是上帝该干的活儿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脚踝

越来越多的水将要把我们

带到哪里去?湖岸可以肯定

对面的石头和草丛也可以肯定

当我们最终穿过它们

是不是表明这已是完整的一件事情

湖水下面有另外的世界

那里杯盘碗盏,树木林立

鱼和水正在举行婚礼

所有时代的尘埃

都在被折射的阳光中跳舞

水渐渐淹没我们,温暖的水

褪下我们的裤子

但不会有任何一株水草因此受孕

这种事情以前不曾发生

那碧绿的荷叶和摇曳的粉红荷花

仅仅因为蜻蜓停歇而稍有摆动

水渐渐淹没我们的头顶

一本很大的书渐渐被阅读殆尽

一个穷人因此获得永生,他因此

浮起来,渐渐脱离地球的引力

○命运

有时候这就是我们的命运

当我们围坐在圆桌旁

轮流讲述最惊悚的经历

每个人的故事

都有与其他人重叠的地方

所有的故事

都有相似的部分,那就是马克思

称之为命运的东西

是我们坚决不肯相信的东西

窗户外,春天慢慢漫延到大地上

整个时代看起来郁郁葱葱,这情景

很像一个姑娘在湖水中洗浴

突然发现湖边站满了偷窥的人

第二组: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

○盘坐

下午,我又将屋子收拾一遍

它看起来更加清贫了

夕阳在不多的光辉上摇摇欲坠

牧羊人在青草深处

不再驱赶羊群

猫盘坐在窗台上

专注于让静默成为屋子的中心

母亲走了之后

想要喧哗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只有一部分灰尘还在光的中间跳动

○传统

猫在凳子上睡觉,

狗守着门,

两个注定不会接吻的生物

对于驻地的选择是传统使然。

如同我喜欢有壳的果实,

一定是祖父栽种过它们。

我看到父亲将一大筐板栗剥出,

在烧得滚烫的铁锅中

利用沙子让它们受热均匀。

去年的树枝燃起今年的火,

年老的人

善于用黑暗保存光明。

我从未喜欢过有刺的枝条,

它们形成的烟也刺痛了翻动铁铲的人,

我喜欢在两个

不相干的事物之间分配注意力,

但总有一只会优先获取。

○时间

猫突然就跳下凳子,

往储藏室走去,

那里是我为她准备的窝巢,有水

有食物和利于攀爬的木梯。

狗也迅速起身,

嗅着猫的尾巴一路小跑。

这情形让我想起小学老师

教过的一句话,“与时间赛跑”。

与猫赛跑只能在平地上进行,

无路可走的时候,

我们要仰望高处。

时间也是如此平面化的东西,

为了得到更好的休息,

我将储藏室的门关上了。

我怀念那些被我抛在身后的时间,

因为某种奇特的理由,

我至今没有跑赢它们。

○罪行

有时候猫和狗的食物是通用的,

在我无意区别开

或者其中一种短缺时。

除了爱他们,别无选择的余地。

他们无休止地追逐,

让我觉得世界

整个地处于倾斜之中。

家具的木腿和工具手柄

都被它们抓刨、啃噬得鲜血淋漓,

飘动的柔软织物

承受了千疮百孔的命运。

尤其令人不安的是,

他们发情时无休止的尖利叫声

让我生出深深的挫败感,

仿佛一个罪犯犯下的罪,

永远也无法赎尽。

○救赎

我真正的宝贝是一具

尚可称得上健康的身体,

因我笃信所有留下的

终将是有价值的,包括偶尔的不适。

相对于狗来说

猫的世界更为立体一些,

但如果没有疾病和害虫

我会更爱一棵栾树。

没有任何一本书可以教我

如何饲养“宠物”。

我们都在努力追求安全、舒服

长寿以及单调的生活,

顺便在有限的时间内救赎另外的事物。

或许这就是我在院子里

种下栾树的根本原因,

和一只呆蠢的猫、一只狡黠而

充满流氓气息的杂种狗

共度下午时光让我愉悦无比。

○灵魂

杯子里落进一只小虫,

没怎么挣扎就死了,

在准备饮用这杯水时,

我特意避开了它,稍微用力一吹

它就沾到杯壁上

像是瓷器固有的瑕疵。

我不知道让它自然干枯

而后轻得可以如同尘埃一样消失,

是否更为符合死亡的尊严。

没有和猫一起生活过的人,

不知道黑暗中的事。

她轻巧的脚步总是让我

以为房间里空无一人,

她静静地趴在窗台上

注视夜空的样子,

像是一个灵魂等着我去依附。

○老狗

失眠的人不满足于写诗时

只有猫和狗相伴

在夜深人静中总想发出一点声音

他写到阳光穿过老屋顶的缝隙

带来风一样的呼啸

两个孩子用落在地面的光斑计时

猫也试图用爪子拨弄它

像是演出开始前弦乐手的调音

当光斑照射到墙角

孩子们就该出发

去田野上喊他们的父亲回家

他又写到洒水车总是

在另外一条街道上洒水

蒲葵总是在人行天桥的阴影中

长出新的叶子

整个夜晚充满着

久别重逢时的寒暄声

只有他如同一条老狗

躲在暗处鼓掌欢呼

○恐惧

从猫的眼中

我曾读出过没有天敌的深深恐惧。

我坐在山顶,

火车停在橡树湾不动了,

牧豆树和山芝麻结出满满的豆荚,

月光在青草间像是一朵花在飞舞,

这一切都是遥远的,许久以前的事。

狩猎人睡在越冬的雁群中,

我已经使他相信

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他的敌人,

但愿我的猫也能向我提供同样的信息。

○契合

当猫在我的书桌上坐下,

她会坐到看得见我的地方,

并且必定靠着某一本

我经常取用的书。

狗则只需要挨着我的脚就可以,

不时摇动尾巴,

确认我没有离开。

他们的成绩是惊人的,

没有他们,我与夜晚的契合程度

做不到那么天衣无缝。

○天赋

时至今日我还没有学会

如何区分野草和秧苗,在它们都稚嫩时。

有用的叶子是软的、扁平的?

野草是有棱角和更直一些的?

最好的农田

为最勤劳的人提供食物,

也为善于潜藏者提供局促的生活。

只有野草才是真正的主人,

当田亩充满稻花的香气,

野草的芬芳让我们

对生长的秘密和历史

有了一些认识。

或许野草对于土地的期望

和我们对于孩子的期望是一样的,

不只是拥有谋生的机会,

也拥有表达和发展各种天赋的能力。

第三组:亲爱的饭桌

○一生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无目的的漫游总有终结之时

我登临过浅水中的石头

也看见过树林里废弃的小屋

处处都是猎物的踪迹

还有白雾中微弱的气味和被啃过的叶子

将毕生所求寄托于面前的一切

却总是被另外的事物牵引

我悄无声息地顺风滑行

四周真安静啊,低伏在船头的人

唤醒了一只翱翔天空的鹰

○亲爱的饭桌

亲爱的饭桌我感到饥饿

但你不可能长出食物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吃下树皮

而仅仅留下花和叶子

终有一天剥光了皮的树会死去

桌子也会一贫如洗

总有一天大风将亲爱的土地变得寒冷

我想为那些被风吹走的一切

写一首歌但不可能

因为它留下寂静

而省略审判的过程

○寻人启事

我想要一个阳台,没有封闭的那种

就是水泥加钢筋,上半截是空的那种

围栏的缝隙大得足够伸出腿

但脑袋无法穿过

可以看到楼下的无花果树

要是云朵够低,也仿佛可以低到头顶的那种

一张旧桌子上码着一叠旧报纸

每一期的报纸里都有一版寻人启事

每一版寻人启事里都有一个因为年老痴呆

而走失的老妇人

雨水穿过阳台打到墙壁上

风又将窗户吹得摇摇晃晃

阳台上满是没有过滤过的光

鸟儿可以自由地进来

歇息或者告知走失者的消息

○多年以后

有一首歌叫多年以后

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女孩教会了我

星光照耀的乡村小路旁

河水安静得像是不在那里

我们嗅着青草和新鲜的牛粪

谈起这里曾经有过的亲戚

她微笑中露出的牙齿闪闪发亮

歌声清脆而被有意压低

曲调婉转而有些忧伤

她唱到多年以后有人离家远走

像长出翅膀的蝴蝶在别处跳舞

我的嗓音因专注而变得陌生

一路跟随着她回到了自己的村庄

○日常生活

渐渐地我们不再认真听对方在说什么了

忽然想到这一点

让我明白祖父耕种了多年的土地

却从来没有担心过有一天它可能会消失

祖父没有对我谈起过任何计划

似乎是出于本能地知道

应该播种何种作物

我猜想即使一把大火

将田野烧得干干净净

他也会在第二天一大早端起簸箕出去

簸箕里是他早已准备的替代之物

除了口粮之外每个人的家里

都有一袋不可动用的种子

即使饿到只能以野菜充饥也不可动用

我们早已过了靠激情生活的年纪

那些看似无法调和的矛盾

因为其独立与充足

渐渐被日常所代替因而

无需认真听取也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欢喜

看见阳光将草叶上的露珠照亮

令我心生欢喜

看见树的缝隙透进微风

令我心生欢喜

所有那些让人意外的事物啊

它们突然降临仿佛我在这世上

又多了一次久别重逢

○拉开柜门

用了几十年的老柜子

每次打开它

都还能闻到木头的香味

仿佛当初被锯开的树

从来没有停止生长

而闻过它的香味的人

已经学会了播种

有一个人甚至将马唐草种到山上

现在正是马唐草开花的时候

为了赶在雨季之前

将砍伐树木后留下的缝隙填满

我们快速地翻耕土地

就像把柜子的门拉开一样

○不对称的雪

我和你并排走着

该说的都说了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

每停下来一次

都像是告别了一次

已经有好几辆出租车

在经过我们身边时慢下来

马路对面可能有一两个人

是我们认识的

像乌鸫通常会做的那样

将泥巴衔到棕榈叶柄处筑巢

它们数量众多

没有人说话的时候

只能下一场不对称的雪

○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看到金边吊兰在大雪中

仍然神采奕奕的样子

我们都有些感动

早上出门还看到鹪鹩不停地

弹动尾巴从低处跃上高枝

傍晚回来听见更多的鸟

张开翅膀呼唤伴侣

空气中它们快乐的叫声

差点让我们以为大雪

改变了令这个世界寒冷的方式

真好啊,在我们无数次

穿过荒野中的小径时

从来没有见到过

金边吊兰枯萎的样子

○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把一个人丢在家里

真是一件可耻又残酷的事

当初老想着怎么从这纷杂的人世离开

让自己躺在青石板上抽烟以及沉思

现在是人们从你身边退去

留下你但没有带走他们用过的东西

跟在快速前进的人身后

相当于往回行走

晚开放的花

出卖先成熟的果实

一个人待在家里懒得收拾厨房

懒得擦洗玻璃

就这样饿着肚子过一天也好

满树的枣子中那些红的落下来

也没有人捡拾

那些青的留在枝头上

会不会感到歉疚

在秋风的不停吹拂下

多活了几天是否值得开心

一个人活着到了害怕自己的年纪

终究要学会向面前的一切弯下腰去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吃完西瓜后随手扔下的几粒瓜子

居然发芽长出秧苗儿

在这不合时宜的季节

可以预见它们必定

等不到结出果实就会冻死

但我还是折了几根树枝插下

给它们圈出一小片领地

像给意外怀上的孩子

补办一张准生证

卷园子的人并没有嘲笑我的举动

他们心照不宣地避开

将那些已经完成使命的

瓜藤菜杆一棵棵收拾干净

整个菜园顿时变得空旷起来

土地修整几天后

还会继续种上白菜和萝卜

这些适宜冷风中生长的玩意

将会在冬天顶着雪站立

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

该如何护佑那几株西瓜苗

它们活了但肯定会提前死去

我想将它们移植

像养花一样在家中生起火炉

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施肥和自己动手给它们授粉

除了提供阳光一样的温度

还要模拟夏天的光明

○敏感的人有不同的理解

书房里飞进一只苍蝇。

在我驱赶它时,它先后停留于

门萨、徐苟三和栗树街的回忆——

对于敏感的人们,苍蝇与我

有着全然不同的理解。

我一心将它引导至面包制作大全上,

那精巧的,散发着小麦香味的

充满发泡剂和酵母的食物,

被一个温婉可人的中年女性笑着托起。

我想看看她对不速之客的

到来作何反应:通常情况下

一声响亮的尖叫之后会有

疯狂的拍打动作,以及苍蝇歇在

天花板上时深深的挫败感出现。

当苍蝇终于按照我的意愿

站到女人的脸上,令人意外的是

她们面对面厮磨起来。

那是一种失散多年才得遇见的场景,

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爱与接纳,

而诸如恐惧,厌恶,天生的排斥

等等想象中的情绪,我觉得

那是已经全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并对女人面孔上

苍蝇形成的黑痣倾慕不已。

○它就要离我而去

我又度过了无所事事的一天

没有喜悦

没有必须要完成的工作

从窗口望出去

江面上的铁驳船被烈日晒得通红

但我不能确定那是否就是它的本色

孤独必定深藏在水面之下

一旦被修理厂的工人收拾好

铁驳船就要带着满船的沙子离我而去

烈日也晒红了很多其他的东西

整栋屋子里

只有我爱着远处的事物

我理解一颗柔软的疲倦的心与面临困境

不得不停下脚步的人之间的距离

因而像一个孩子一样无所事事

○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大雨过后,干净的路面有一条被晒得

干枯的蚯蚓,我的狗凑过去嗅了嗅

掉头跑进草丛中

看来没有什么对它感兴趣

苍蝇也没有,这条蚯蚓最后会不会

干枯到变成柳絮一样

被风吹得不知所踪——

这样的事情显然常见,我了解花园里

那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一切生物

每每侧耳倾听虫豸生火做饭

蔷薇与金银花互相走动

落叶停留的地方,阳光被遮挡了一小块

水顺着泥土的缝隙穿行

每天傍晚,我都要和我的狗巡视领地

远处有黑色的光慢慢升起

宽恕的风正在将一切盖住

第四组:站着打盹

○站着打盹

我想告诉你并不是只有苍耳随着你走了

有一只苍耳还留在枝头等着老去

我们围在餐桌旁但盘子是空的

爱你的人不知道还要多久才会来

也许她爱你饿着肚子抽烟的样子

像沙滩上搁浅的帆船等着月亮升起

越来越胆小的一生早已提前规划路径

夜深人静时提着灯笼穿过深深的草丛

你走后有人犹在寻找可能的生活

有人犹在谈论老虎隐身的山顶

最恬美的睡眠莫过于站着打盹

最赏心悦目的事莫过于活着但依然会死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下山的人走着走着就飞起来了

像是中年以后一切已被洞悉

我的黄雀儿啊并不在柞树林里繁殖

但迁徙途中也会短暂歇息

它们夜晚给沉睡的姑娘唱歌

白天在城市北面的草地上觅食

中年以后我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歌声打动

大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是其中一种

有时候我能看见牛群甩着尾巴

给越来越老的一生做上整齐的标记

下山的人忙着回去收集干草

有人说走到这里就行了

我的一生在一块大石边停下

我要的一切就在此地

○上天允许人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除了麻雀和喜鹊

我能叫出名字的鸟儿不多

有一种鸟儿在田埂下筑巢

有人走过时就惊慌地叫着飞起

我总是看到它们偷食稻谷

但父亲对此不以为意

他相信上天赐予我们粮食

也允许我们展示分享的能力

有一种体形修长的褐色鸟

善于在大雨来临之前飞向高处

那时所有虫豸都在低空挣扎

我们也早已回到家中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十二点一过,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狗躺在翻过来的地毯上

睡得酣畅连磨牙也忘得一干二净

爪子还紧紧地按着骨头仿佛

食物的贫乏从未让它停下脚步

但最有效的搜寻是在梦中

四周安静得能够听见狗的鼻息

白天它在碎石上弄伤了自己

向前奔跑又遭遇其他生物的袭击

看起来从地底开出来的道路

尚未与地面的人接上头

秋天开放的花时刻准备着凋谢

醒着的人可以倒下即睡

无需计较一切是否已经结束

○走失

没有人知道牛去哪里了

在河边可以看到它的足迹

河对岸是翻滚的稻浪

牛不会为了吃它们而游过去

人群分成两拨

一拨划船顺水而下

一拨沿着河道往上游的树林

所有人在清晨的阳光中默不作声

我们无法呼喊一个没有名字的生物

事实上平原一眼就可以看到很远

即使隔着树林也可以听见牛吃草的声音

那一天我们到了南垸湖

寻找走失的牛变得像是去探望亲戚

没有人担心它再也不回来

不管往哪个方向

安静的河水总会让我们相遇

○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栾树茂盛的树叶形成浓荫

整个田野只有这里是清凉的

一只伯劳全然没有在意闯入者

轻巧而熟稔地钻到我们头顶

漫长的旅行后,值得回忆的并不多

栾树俯视着新燕河

河水被青草包裹着消失在远处

所有能够被我们听到的声音中

蜜蜂的嗡嗡声是最令人愉快的一种

——让人联想到美好的事物

勤勉与预言,阳光与花朵

我们知道栾树一定见过很多次

但现在它只负责提供寂静

第五组: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捕鱼船一直没有出发

捕鱼的船一直没有出发

他们在等补渔网的人

我不会捕鱼,我坐在船头

看着月光下的湖水

没有渴望也没有欢欣

我已经乘船

到过洪湖县的所有乡镇

回到陆地更像是一个亲戚

我看过他们将细小的嘛古楞鱼

捞起后又放回水中

宽扁的鳑鲏在密密麻麻的水草间隙穿行

大风起来的时候,我们

在岸边停下

用一根竹篙将船定住

○灯火从不曾熄灭

当黄昏用轻薄的纱雾将我们笼罩

船头就会挂上一盏马灯

即使随后的满天星光将人世

照得亮如白昼,灯火

也从不曾熄灭

我也曾试着在陆地上短暂生活

坐在树旁,身下的泥土坚实

青草肆无忌惮到处都是

草丛里的昆虫,空中飞过的盐老鼠

门窗关上时的吱呀声

让我无法分辨到底哪一种梦境

更能还原生活本身,湖水无根无依

一个人的世界无亲无故

在这里,只有轻轻晃动的树影

和我的影子重叠

让我得以安然睡去

○我也曾在水上生活

船仓装满鱼之后,我们就会

找一个码头停靠

岸上的人很快围拢来

他们多半以前也是在水上生活过的

现在还能够轻易分辨出

鱼的种种,并且根据需要

用白米和柴火,或者少量的钞票

将它们换走,还有一个沉默的农夫

提着篾篓,身旁粗壮的妇人

用背篓背着孩子,那个孩子

刚开始学说话,对着船仓欢蹦的鱼

大声叫喊妈妈

对着船后面的广大的水面

喊妈妈,他用力地伸出双手

像是要面前的一切都来拥抱他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我从那些买鱼人的眼中

感受过怜悯,在水上

什么都是不可预期的

很多时候我们一无所获

从舫口到秋沟,大湖停止了施舍

从颜台到里湖,我们敲打着

空空的船帮像一群

夜行人行走在荒芜的道路

从记事起我就不停地

用木槌敲打船帮

将那些惊慌的鱼驱赶到

大人们撒下的罾网

我相信它们一定是熟悉了我的节奏

所以才会停留在水的更深处

我也相信总有一天

这世上的所有鱼都会感受到

我的怜悯,即使并非有意为之

但总会不知不觉发生

○忧伤

几天前,有个打渔的人掉到湖里

被冷风一吹

变成了一个忧伤的人

从此再也不下水了,她的新渔船

被拖上岸,用来盛放和晾晒玉米粒

还有很多麻雀啊,喜鹊啊,大雁啊

等在树林里

它们在等她快点老去

得到消息的大雁,撑开翅膀飞走了

没有得到消息的

仍在收拾马铃薯直到

泥土中的马铃薯全部被挖出

留下很多很多的空洞

现在那个老妇人已不在人世

她生过许多孩子

好不容易将其中的几个抚养长大

她说那些没有活下来的

跟雪花一样

飘着飘着变成雨滴

冬天到了,一家人坐在火塘边

老人烘烤枯瘦的手,不愿意睡去

她静静地守着渐渐暗淡的火

仿佛只要多待一会儿

溶化就会延迟一会儿

我们也不愿意睡去

仿佛只要我们醒着

她就没有离开人世

○离尘埃更近

人一到中年,双腿就被截断。

孩子们围着他唱:

“越来越矮的人啊,为什么你

比所有人先看到宝贝?

——因为你离尘埃更近。”

给我一条船吧,

活在水中的人不需要步行。

躺下时也能看到星星,

死去时也能知晓泥土的秘密。

○摇晃着前行

在船头站立一会儿,还是受不了

在船仓坐一会儿,又受不了。

无头无尾的风

只晓得从里到外地瞎吹,

所有在湖边站过的人

都知道那里比别的地方更冷。

索性驾船到湖的中心

看看有些什么会因此消失。

已经有两三天没有打鱼草了

我不能仅仅靠露水来养大那些鱼。

阳光落到水面,又弯曲着沉入湖底

我甚至看到乌黑的淤泥

被阳光照着如同镀了金的床铺。

我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久停,

进进出出像是要把许多次的

前世今生尽快体验完毕。

这只是宽阔的湖面上的一艘小船

它摇晃着,但还是在前行。

○采菊

我记得你在稻田中

弯着腰清除杂草,阳光从水面

反射过来将你的脸照得通红

也记得你在油灯旁

停下手中的针线活

听我朗读课文,仿佛书中的世界

正在唤醒一场四月的大雨

我跟着你去采菊

白色的菊花在平原上

像一个灿烂的空洞,它们

不同于那些席卷大地的植物

它们是一味必须的药

可以用来治疗父亲的陈疾

我看见不一样的芳香在飘落

花瓣上露珠荡漾,那被时光淹没的

青春和记忆闻起来像一个

不愿意成熟的果子

○东荆河

我们沿着河岸朝下游前进

在夜晚到来时停住脚步

东荆河经由本地区的大部分乡镇

最终通往长江是我们早就知道的

据说陌生的人得以相遇

正有赖于两条河流的冲击

我们在此耕种多年

却从未一探究竟

有些地方河水湍急

那里堤岸也因此略高

有些地方河床很软

无法涉水而过,渡河的人要走很远

今天我们穿越的树林

几乎全部是水杉,它们

耐得住沙土也不惧怕下雨

当雨水大起来,河水变得凶猛

那低沉的轰隆声、喧哗的怒吼声

发了狂一般的撞击声

就会将整个汊河镇的人叫醒

这一切令人敬畏

无论是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是

对于被毁灭的恐惧

第六组: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扫墓

令人绝望的事物都可以被称作暗物质

走在四月的月光下我担心

月光这样落在人间,是回不去了

天空中轰隆隆地都是那一年的雪花

我不是不想离开,我只是想要

你再次从土里长出来

○余下的路程

我不得不步行回家

这和糟糕的路况、贫穷没有关系

我是怎么离开的

就应该怎么回去

雨不是很大

路上全部是脚印

一匹马把它的犹豫也留在这里

我不知道有多少尘土

被带离此处

也不知道余下的路程

用来回家是否足够

○我不能轻易谈论死

我还没有认识一切

所以不能轻易谈论死

某个时候渴望一切都被我认识

除了失去伴侣的天鹅

它还在飞却含着泪

我渴望田螺姑娘将满身污泥化作彩衣

做一桌子可口的饭菜

天知道我已有多久没有食物充饥

我爱欲望过后的虚无

胜过欲望本身

夜半的月光如同除掉硬壳

之后的柔软躯体

想到它们终究无法照亮每一个角落

让人充满怜悯

且将那些暗中的事物

称作我在此地的分身吧

现在我要深深地祝福你们

○无法自救的人生

在花湖菜市场,那些年老的妇人

售卖着同一种野菜

她们向我抱怨这个季节

土地根本长不出别的东西

因为枯萎而显现价值的事物像葡萄藤

像中医技术,过去两年里

我总要步行到螃蟹岬

接受一位老中医的问诊

他判断我承受了与众不同的命运

并因此拥有一副

在黑暗中疼痛的身体

但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其实

我多么爱这无法自救的人生

○死去活来

有一个人死去后,又活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去过死者的国度

要清洗一下身子

他在村口的潭边脱光衣服

像一炷香一样插进水中

他清洗眼睛时月亮不见了

清洗私处时发出了悲声

他看到天神将他身上的肉切下来

埋在别人走过的路中

将他的骨殖磨成粉,那些吹落到高山上的

变成了荨麻草

落到平原的变成树木和竹林

在他开始拍打水面时

终于发出血滴落的声音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活着也无法记起

我想在你关上门的时候

摔碎一只杯子,那一定是

很好听的

我想在你大声唱歌的时候

打开水龙头,看

干净的,没有红色锈迹的水

只有风吹不落的树叶

才值得在上面写下你的名字

它庇护过蚂蚁,蚜虫

庇护过鲜艳的果实

风吹过之后就是大雨

那死亡无法抹去的

活着也无法记起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早起的人,才配享有朝阳

享有黑夜从天空收缩

化作大地上的露珠的完美一瞬

但我更愿意从未见识过这一切

黑夜退去后,星星也消失了

那些年每天如此

一个孩子去远处放牧

在河滩上他忍不住哭了

为那些正在逝去的事物

和残留在身后的阴影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走在雪地上,脚步声

没有树枝断裂的声音那么大

一根树枝,无法承受一只鸟的重量

因而发出痛苦的叫声

有时候我们从树下走过,身体带动的风

也会造成同样的效果

所谓生而孤独,不过是停止生长

在其他人远远超过自己时

还对着一根掉落的树枝沉思

想到月亮出来后

雪地上的脚印变成阴影

在广袤的原野上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告别

终我一生可能都无法理解

为何有些事物越长越大,像树

有些人却越长越小,像我的祖母。

她很瘦,很轻,分明是小鸟的骨肉。

我慢慢地摸索她的脸

最后停在她的头发上,只有头发还是

那么坚硬,粗壮,带着灰白的颜色。

我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

长久地抚摸指掌上的茧,

几十年来她从未停止过耕作

房前屋后的菜地里还有成片的

菜蔬等着一个弯下腰的人。

我不知道此刻是不是一天里

最寒冷的时刻,我拥抱她,因饥饿

而发抖的双腿跪在地上。

总有一天我也会像她一样

仅仅为了安歇而永恒地躺在黑暗之中。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要恢复一块菜地的生产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提着

锄头走到菜地边时,我仿佛看见

祖母正蹲在那里给雨后的

辣椒苗绑上树枝,我知道她是要

给它们找一个支撑以免植物

贴着地面生长,最终烂在土里

她曾无数次经营这块菜地

在播种和收获中度过漫长的一生

我也曾无数次地设想该有多少

虫子在泥土中使劲,将那些种子

顶出芽和茎梗,又顶出绿色的叶子和

可食用的果实,我从不相信

仅仅靠阳光和雨水它们就可以长大

祖母去世后,我将荒废的菜地

清理干净,祈祷那深埋在

地底的事物依然拥有催生一切的能力

○万籁俱寂

最明亮的不是星光而是

你躺下的地方的香火

此刻曾台村是寂静的

细雨将人事驱赶一空后又悄然离去

我独自漫步在看望你的路上

夜色中突然传来布谷鸟的叫声

——人世有多艰难

它的呼喊就有多孤单

我知道死去不过是一转眼的事情

活着却要经过一片又一片树林

我知道有人已先我而来

那先我而去的

分明是告别的红叶在落下树枝前

最后一次伸展腰肢

我也要向你做一次告别

在黑暗中接受光明的指引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

大雨整夜整夜地下,我却没有醒来

如果不是一个孩子在哭

我可能永远也不会醒

雨水和阳光落下来是同一个声音

无论白天或黑夜,我已学会不去分辨它们

死亡和出生混为一团

没有谁能够改变它们的顺序

从死去的人身上抽出线头吧

即便它正努力穿过针眼

我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孩子哭着挥舞手臂

像是要从这浑浊的世界

划出一条清亮的河流

尽管母亲已给了他容忍的权利

○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连着几天大雨,已经让人

分辨不出河流和旷野

即使不出门,世界也像在漂移

蚂蚁在地底挖着更深的洞

木槿顽强地开花,虽然叶子早已收缩

鸭子还在早出晚归

不管有多远,天色多暗,它们

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然而一定有什么被带到远处

不会再回来了,那些

被大雨冲刷着脱离了肉身的事物

○死去的人中间不包括孩子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幼年时的自己。

那时候河水清亮,

曾台村出生的孩子远远超过死去的人。

如果没有疾病

死去的人中间就不包括孩子。

我曾装起满满一袋萤火虫,

只为验证它们发出的光

是否够我在黑暗中看完一页字纸。

天亮后都死了,

我将它们撒在草丛里,

观察蚂蚁拖动尸体。

我又在蚂蚁回家的路上

挖出一条河,看它们隔着水面

如何运送食物。

转眼一天就过去了,

厕身于众多绝望的事物之中的孩子

兴致盎然而浑然不知。

○分拣骨殖

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双铁的筷子

示意我们用它

在满满一钵子灰烬中

拈出那些还没有化成粉末的大骨头

已经认不出是哪里的骨头了

以往分工明确的肢体

被一炉暴烈的火

煅烧得显露出原形

现在,我们屏住呼吸

围成一个圆圈

以防止风吹过来

将这仅剩的物质吹走

除了铁筷子碰击陶钵

和骨头落在瓷罐里的声音

只有几个人抑制不住的抽泣声

那轻轻的抽泣声

就像骨头离开骨灰发出来的

○愿望

“妈妈,会不会有孩子比妈妈先死去?

我会不会比你先死?

有些种子不会发芽不是吗?

参加葬礼的人,有些已经白发苍苍不是吗?

我想让你看着我死去,想让你看看

我是否还那么幸福。”

哦不,孩子,你要点燃火

将我烧成灰,你要在灰烬中找到活着的人

但别为我起名,那些先于果实的花

终要落到你的脚下,那是人世的熄灯号

终究要托举着你上升

○静待花开

今天的合欢树花苞,并不是昨天的

合欢树的花苞,每天生长一次

那些旧的,变成影子落下

它们钻进土壤,吸饱水分,又顺着树干

在黎明到来时爬上昨天占据的位置

我静候着花开。等着它们

从一块褐色的土坯

变成一座粉色的宽大房子

春天的信徒,天生知晓生死

却愿意将悲苦、欢欣、冷与热一次次重历

第七组:渡船

○渡船

用作渡船的是一艘水泥做成的船

它的好处是不必担心腐烂

乘坐渡船的人其实可以绕远路

从河流的浅处涉水

但我们忙着赶往对岸

忘记了沉重的肉身可能会

加剧水泥的下降速度

如果一艘船提供的浮力

与它承受的压力不相称会怎样?

易于腐烂的事物可能飞得更高

正如跑调的嗓音唱出更大声的歌曲

我们旁若无人地谈起

过去很久的事并且赞美它们

直到憎恨的光深入骨髓

谁也不知道一艘船到底要

载走多少人过河才会坍塌

渡河的人中谁会成为受害者

成为那最后的一个

也许一群人走亲戚回来

会满足深水对于灾难的渴求

这样一艘水泥的渡船

波滔也只能让它轻微晃动

在我们到达对岸之前

它已经抵消了一部分向上的力

○相遇

为什么快乐时孩子们走在前面

危险时他们又被藏在身后

有时候我们在路边等候

即使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

也像是孤单一人在等

我们不知道开花的

到底是珙桐还是鸽子树

同一种植物拥有不同的名字

如同你站在这里

另一个你却已远行

回来的人才会被精确命名

但多半情况下是有人告诉你

回来只是一种可能

所以我们总在等,一个人在等

一会儿像个孩子跑到前面

一会儿躲在人群背后,像外表坚强

内心却无比敏感的病人

没有谁知道前后跑动的两个人

在什么时候相遇

对于“未知”的事物

“已知”其实是毫无所知的孩子

○有用之物

从一片低洼地里

我们把腐烂的棺木拖出来

里面还有一些骨殖被泥土和水

侵蚀得几乎无法认清

但有人记得那是我们的

一个前辈,仔细论起来

其实相隔并不算太远

坚硬的头盖骨现在只需要

轻轻一捻就变成细末

因为潮湿它们发出沉闷的呲呲声

我们起出了所有看起来

是埋下而非本来就在这里的事物

一连几天田野上到处

都是做着同样事情的人

越来越多的雨水落在平原

让原本高昂的地势显得有些低沉

还算结实的棺木被挖出来后

有很多其他的用途

比如铺在水井边,河滩上

让打水的人不至于陷进淤泥中

祖父六十岁以后再也没有下田耕作

但他记得哪一块土地里

埋着哪一个人因而在他的指引下

我们准确地找到很多有用之物

○断指重植

我的右手小指上

有一个长长的伤痕

绕着指骨几乎形成圆环

它让整根手指看起来像断后重植

这是很多年前一把锋利的镰刀

割开它之后留下的印迹

那时候二姑妈刚出嫁不久

看着满手鲜血的侄儿失声恸哭

但我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反而暗中庆幸不已

之前这把镰刀

刚刚将小学校操场上的

高大榆树环切掉一圈树皮

我想验证的说法是

如果有了一个圆满的伤痕

这棵树会不会因此死去

医生将我的伤口缝合起来

敷上药膏后用纱布紧紧捆扎

整个手变粗了像一只白色的棒槌

几天后那棵榆树的枝叶开始枯萎

在完全死去前人们锯断了它

成为一根与木柴为伍的树

传说平原之外的地区有很多山

十五岁以前我从来没有亲眼见到过

现在我已居住在群山之中

再也没有离开

○鸵鸟

最近有个朋友给我留言

他得了结核病,好几个月来

反复洗肺,胸透

大把吃消炎药

越是凉夜越是咳嗽得厉害

所以他回乡下去了

辞职手续正在办理之中

他告诉我,那里空气很好

人也少

生活简单像一只鸵鸟

过了好些天我才有空去看他

我们什么也没有说

一起走在田埂上

透过薄雾眺望远处的灯光

头顶密集的星星散发出湿土的味道

而从他的呼吸中

我能感觉到寂静所带来的

蓬勃的力量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大雨过后,武汉变得热起来

平日里用来锻炼的步道

被涨起来的江水淹没

有人开玩笑说那是上游漂过来的人

在代替我们走路,然而快多了

浑浊而永不回头并非那么容易做到

如果这些年,我不曾离开水上的生活

会不会有一天终究要收起木桨

放下船帆,听任流水将我

带到它所能到达的任何地方

在我还能睁开眼看这个世界时

会不会有熟悉的白鹳

或许到了大海之上,海鸥将代替它们飞翔

我见过最快的流水

不过是雨滴从天而降

我见过的最快的死亡

不过是一觉醒来,亲人不知去向

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

江水裹挟着一切,将岸越推越广

○旧房子,旧花湖

很多次动念,要将花湖的房子卖掉

再到武汉找一个也同样有芦苇

有飞鸟的湖边重新购置一套别墅。

但是想想那么多的旧家具

别人不一定喜欢,我也舍不得丢弃。

栽在门前的合欢树和栾树

几年时间就长到三楼那么高,

它们一个在夏天开白花

一个在秋天挂起满树的红色果实。

我曾经绕着花湖走了很远

最终因无路可走而停下脚步。

没有人可以理解,为什么我要

蒲公英一般被风吹到哪里都可以生根。

我只在花湖住过短短两年

得到过细雨中的安静睡眠。

○在景德镇参观古玩城

记得一个人穿的衣服但记不得那个人

记得一场大雨,但记不得雨停。

记得大雨一直下着,以至于湖水上升,村庄陷落

飞在空中的鸟变成水面划船的渔民。

什么时候我拥有了开始

但忘了结束,像一个老人看着电视

在故事进入高潮时入睡,在广告声中惊醒。

为了躲避烈日我紧跟一团乌云,这些年

为了活得长久些我不惜离开家到处旅行

在景德镇青年旅馆我预订了房间,只因为旁边

有一个很大的陶瓷古玩城,我是以游客的身份前来购买古董的。

有些事物是永恒的,但拥有它们的是一些转瞬即逝的人。

○红花檵木

进入中年,开始变得容易忘事

刚栽下的树,浇了很多的水用来定根

长了多年的树,我也害怕它耐不得干旱

因而一并浇个透湿

栾树的细枝落满庭院

铺在地上像是拆散的鸟巢

可是鸟儿们去哪里了?电话一整天没响

老是担心信号中断,在这少有人来的

花马湖边只有远处的山

在水中留下倒影,多么宁静,我已经忘了

那些伴随着热血剧烈吹拂的风是怎样

将一个男孩变成父亲

在红花檵木被剪断的枝叶上

一只蚂蚁正抱着另外一只蚂蚁

仿佛不这样就不足以抵挡

从高处降落地面时的震动

○拉幕

今天的风好大,扎了好几天的竹篱笆

又被推倒在地,我是不是应该

准备几根粗一点的铁管

在铁管上写下几个大字,告诉

所有试图进入我的领地的人

你们不受欢迎,陌生人,你们

应该和我一直分开

舞台上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箱子

它不可打开,从不言语,却永恒地

充当着道具,我本该像孩子一样

将探索这个箱子当做终生职业

因而在米粒上跑马,在露水中

游泳,我想做一个医生

只允许神经错乱、对世界有妄想的患者

进来,如同拉幕人正在合上

本该拉开的大幕

○洪水

我反复向你描述过那一场洪水:

房子,稻谷,活着的人被带到别处。

只有一群鸟先是飞走,然后回到这里;

一些草,先是变老,然后又被暴晒,

枯得不成样子。看不见的都已

不存在,我躲在树上,只能是树的儿子。

脚下流水欢快而浑浊,积聚了

一个家所能拥有的全部器具。

一个神龛丢失了一扇门,里面也没有神,

一头牛和一只狗抱在一起,抱得很紧,

要是它们的主人看到,一定会大感惊奇。

雨还在下,收割还在继续,我看到

一个女人抱着木头从我身边过去,

尽管她知道割下的谷物还会发芽,

那么多的树叶,拖着蚂蚁在跑。

第八组:天堂

○天堂

我记得湖水中间的

一艘乌黑的木船

有一群白鹭年复一年地

在它露出水面的艋头安身

几乎每个晴朗的早晨都能看到

天堂里只有它们飞舞

那段时间我疯狂地

爱上了倾听它们先知一般的叫声

从晨光初现到暮色四起

我一动不动地像一个老人

爱上了所有道路却不愿轻易离去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曾台村的夜晚,唯一陌生的

是满天的星星中有一架闪着灯光

飞过的飞机,飞得很慢,很高

像一颗流星不忍离开地消失

我们躺在竹床上,最大的乐趣就是

看谁先找到它,然后一起注视它

直到它去往不可知的去处

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

是谁要从那么高的天空经过

有时候我们也设想自己

能够乘坐一次这样的飞机

如果地面上的人,看得到它

坐在飞机上应该也能看到曾台村

那么大的洪湖乘船也要走很久

但飞机的出现和消失像一个

短命的人迅速过完一生,然后

溶化到了无边无际的湖水中

○曾台村

槭树随着季节而变换叶子的颜色

构树在叶子上铺一层柔毛

楝树的叶子和它的花一样细小有锯齿

带有一点点芳香

桑树的叶子可以用来泡茶

也可以摘来喂给蚕吃

水杉叶子冬天会枯黄但依旧坚硬

泡桐树提供最大的阴凉因为它的叶子宽大

水柳的叶子多半都落到水面上

杨树生长迅速,叶子和柳树很像

榆树先开花后长叶子

喜欢阳光多一点的地方

曾台村的西头有一棵菩萨树

老的叶子还没有掉完

新的就赶着发芽

据说因为它,人们才在这里定居

○席卷而去

如果有什么是我不能接受的

那只能是沉睡了一整天后

听见窗外柳树上的蝉鸣

我看不见它是如何死死地

抱着满是皱纹的树皮

在这毫不在乎黑暗降临的傍晚

一个人,再也没有谁来陪伴他了

隔壁是空的,所有活着的

都像是被做过的梦席卷而去

但愿我还能找到一朵开着的花

俯下身,狠命地嗅上几把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黑夜已降临了不止两次

河的两岸都是亮着灯的房子

我们留宿的客栈山坡上

一座孤单的坟墓插满香火

像是死去的人依然睁着眼睛

山坡下雨水将石板路冲洗干净

我们在窗前等着雨停

在陌生人到来之前

等着黑夜再一次降临

但仿佛是因为我们过于沉默

客栈老板关上了大门,他以为

今天不会有人投宿而我们已经离去

○一个不完整的人

一个不完整的人,总有些草叶傍身

草叶上总有些飞鸟遗落的白粪

而河流却只是孤单的河流

除了深处的鱼群和远去的木筏

我从未见过两条河流相遇

我知道总有一个地方是它们相遇的地方

像一个没有了亲人的神

总是坐在河流交汇处钓鱼

一群往南的飞鸟

也停在草丛中寂然无声

○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老人年轻时到过许多地方

喜欢在雨水中走路,却没有方向

雨住之后停下,他为劳作的人

提供帮助。我有幸请他吃饭

向他打听哀伤而富有诗意的真相

在一棵黄昏的楝树下,他拒绝回答我

反问我,“你以为那些雨滴是偶然落下的吗?”

我知道他靠着打短工游荡于平原

从不放过任何一场雨水

仿佛一颗鹅卵石被冲洗得闪闪发亮

从或然率来看,一个人在雨中

雨水好像随机落下,碰巧砸到头上

如果站在别的地方,在河的对岸

就可以看到雨滴降落的轨迹,很清晰

○这个尘世的菌种

通往阁楼的道路只有一架梯子

上面堆着谷

屋顶是油毛毡的

铺着的稻草每年更换一次

整间屋子依靠杉木架作为支柱

烟火将它熏染得乌黑发亮

传了好几代人

木架之间原先是

竹枝夹着芦苇编制的墙壁

后来换成土坯

再后来我们垒起火窑

将土坯烧制成青砖

在砖墙外面糊上一层泥

当夜晚来临,寄生的虫豸钻出砖缝

和我们一起享用火塘的余温

死去的亲人也顺着泥土回到老屋

这就是我一直居住到成年的地方

每一次翻修,我们都能够找到一些

生长的痕迹,因为总有残留的

谷子在屋顶又发了芽,总有一些灵魂

被当做了这个尘世的菌种

○不说话的神让人敬畏

老人在内荆河捡到到过一个婴儿

顺水漂来的脚盆中有一张白纸

白纸上的字迹化没了,就是一张白纸

老人年轻时是游泳的好手

能够在水中潜藏一袋烟的功夫

他不说话的时候,让人敬畏

但多半他是一个说话的神

总是指挥我们将稻草搬到窑口

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打水的最好时机

每每当我向他请求从木瓜树上

摘一个木瓜下来,或讲讲耕田的趣闻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仿佛我

是他除了劳动之外的全部

那被星空照耀的田野上内荆河平安喜乐

那活下来的孩子已长大成人

第九组:永逝

○县城

很久很久以前,洪湖是云梦泽中的一条大鱼

它的鳞片变成曾台村,水晶村,颜台村……

它眼珠中的泪水,化作湖

它的头被晒干后留下来,成为一座县城

我们走在大路上,像是正在被消化的食物

越来越浑浊的湖水也带来上游的消息

但我们兀自生火,做饭,让潮湿的木柴

在灶膛中制造浓烟

并以此连通大地与天空,故乡与远处

○星星曲

如果说天空像我一样,是个穷人

你一定不会相信,我还拥有那么多星星

想一想夏夜冰凉的草丛上

虫豸都收拢翅膀,静候露水凝结成珠

我和伙伴们在河沟里放置网笼

无论多么晚,总有不安分的生物潜行

路过土地庙时我们停留了片刻

这短暂的停留,代表大地主人的虔诚

婆婆纳和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也在窃窃私语,它们分享黑暗对天空的统治

但愿我的贫穷如同他们那样有声有色

在星星尚未暗淡时,迈开君王一般的步子

○永逝

洪湖之大,只有离开后才能领受

在武汉,福州,加利福利亚,我遇到的

每一个洪湖人都在扩大她的疆域

我要向你说说高大的豆荚棚

树下散漫的牛群和匍匐在草丛里的牧童

不可逆转的生长和各自安生之地

我无法祈求永逝之神卷走的一切

还能够回头嗅闻田野,树枝折断后

鸟雀衔来搭巢,在死亡之上

生命重又得到庇护。我自然知晓

泥土深埋的一切也在暗中流动

正如神在洪湖,他拥有的无边法力

○忧伤

在湖边看月亮升起,又慢慢落进湖底

光芒汇于水面,形成两个世界对等

里面有渔船往来,万马奔腾

冷冷的尘埃随着水汽上涌

我知道他们背负翅膀并非为了飞行

只是从地面降临天空,从事神的事业

最早得到消息的人,最早得到忧伤

如同婴儿指认母亲,落叶归于树根

他们在湖边度过漫长的一夜

在无边无际的稻草中,学习辨别稗子

多好啊忧伤也是安宁的

水流过月光之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矮小的摩西

祖母的小脚是裹过的,终其一生

没有在水田中插过一棵秧苗

但她擅长缝补渔网

周游过八百里洞庭和三百里洪湖

我想问问她,如果湖水干涸见底

我们是否也能做摩西的跟随者

手举蜡烛到达圣殿所在之处

我常常以为她是矮小的摩西,因她并不高大

但她从未读过圣经,不知道摩西是谁

有时候熟练地收拾鱼鳞

像是上帝赋予的本能

○月光

从曾台往西十五里,是一个叫金湾的渔场

为了将野湖改造成渔场,我也曾出过工

黄鳝很多,都在黑泥中沉睡

莲藕更不用说,但没有谁感到惊奇

夜深后月亮从白杨树的背后出现

劳累的人们睡在窝棚里鼾声四起

我也不能多做些什么,我还年幼

只是被肩膀磨破后的疼痛吵醒

想到此后也许将守着这片土地

一次次地被月光照耀着度过一生

我想尽早完成分派的土方,索性一个人挖土

一个人挑着担子,慢慢走下河坡

在离家十五里的金湾,感觉像是

到了很远的地方,除了月光我谁也不认识

○北风

死去的大伯,是一个沉默的人

我总是看到他坐在门廊,慢慢吸收着热气

曾台村的夏天只有树上的蝉鸣是欢欣的

大伯坐着,纹丝不动等着黄昏来临

他起身背起农具,解开树下歇暑的水牛

一个人,一头牛,趁着好时候出门

我看到很多人离开家,有时候是早晨

露水形成和消失时,道路是软的,可行走的

在乡村,时光廉价而多余,死亡也兴不起波澜

播种与收割何时进行,取决于虫豸而非天气

我看到稻螟虫在灯罩上飞舞,那是它们

厌倦了进食,广阔的平原将有北风吹起

而每一次北风吹起,我都会遗落一个亲人

先是大伯然后是大伯母,他们走后,天有些冷

○沉默

农民是平原上的一群可爱生物

沉默是另外的一群

他们花费在清理土墙上的野草的时间

比清理稻田更多

而祖父喜欢编织篓子,忙完农活后

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可做了

我看着他将竹子削成薄片

浸在水中,这样它们会更柔软一些

他栽了几分田的楠竹,那些竹子

比屋顶高,等着他砍伐,竹叶落了一地

在干燥的地方,更多的人

种植棉花,低洼的地方适合水稻生长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沉默

每一寸土地都被播种,只有沉默是一个空洞

○劳动

是否劳动高于一切,高于树阴下的小憩

就像在河水中摸鱼的我,摸出一堆鹅卵石

它们光滑的表面,好像一群鸽子

此刻天空和大地都在朝我张望,仿佛我手中

捧着的不是自己而是早已离开的那些

我相信短暂的睡眠中,树影也在晃动,在跑

即使梦中再建一个天堂,那也是

夕阳落下的地方,收工后,我挑着谷子

这是今年收割的最后一担谷子

那些落在田亩上,无法拾获的,留给鸟雀觅食

○大雪封门

树蔸烧完后,我们开始烧旧家具

最后,整个屋子里只剩下神龛和大门

可是雪还没有溶化的迹象

我们思考着是否将屋顶拆下,或是挖一个地洞

已经有很多白马被我们派出传递消息

雪下得太大,神也找不到一丝缝隙

看着被火烤得越来越坚硬的地面

没有人愿意多说一句话

窗外堆积得越来越高的雪像一个看守

迟迟不肯端来送行的酒肉,因此我们还在等

○瓦罐

蛮老头是曾台村最后一个变老的人

也许他是一个终身未娶的人

那天我向他告别

看见他正洗刷瓦罐

我问他准备做什么使用

他告诉我,盛放骨灰或者种植木槿

一个星期后我去了福州,再也没有看到过

那泛着泥灰,又被刷出红色的瓦罐

在曾台村,乌鸦很少见到

而田野上虫子很多,雷声让它们飞得更低

一个人变老之后,会弯下腰去

当他的头足够低时,就会将泥土抬高几分

○天空

柯尔山从来没有被雪覆盖过

很多时候,我们在山顶拼命跳高

也无法摸到天空

但偶尔也有飞起来的感觉,那一刹那

像生活中的小小意外

又像突然出现的,不能理解的梦境

重新回到地面时

我们听到风拍打水的声音

也许这是云朵正在生成,下雪

在柯尔山,雪有自己的通道

只要我们还没有离开

它们就会在干燥的空气中蒸发殆尽

○老人

老人,真是一个好听浪漫又让人向往的名字

像在无数破损的瓷片中捡到完整的陶罐

他无限接近文学而不是科学

成为一个老人更像一门手艺而非时间导致

对于广大的现实世界

他甚至带着一丝犯罪的气息,那黄金的面具

老人在说起自己的母亲时

还带着一些依恋,像个孩子轻轻拂拭竹枝

黄沙子




本文编辑: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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