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收获》年夏之卷雷平阳,李少君主编长江文艺出版社,年8月剑男诗选(选自《诗收获》年夏之卷“季度诗人”)▎秋夜昨夜,我在睡梦中一个人回到故乡看见闪电中荒凉的村庄像另一个我独自在旷野忍住内心的颤抖▎穿过松林我穿过松林的时候一只喜鹊在松林上面叫我穿过松林的时候你还是个女生我穿过松林的时候有野蜂蜜在针叶上闪亮我穿过松林的时候松菌还在地下生长我穿过松林的时候阳光正分割成一条条细线我曾以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在另外一种东西身上复原但我穿过松林的时候过去的时光仍然在重现你已不是当年的女生但红晕还在在喜鹊的鸣叫里也在地上细碎的野花上蜂蜜依然甜蜜地在空气中飘漾松菌还在生长只是阳光不能分割成一条条细线这再也不能分拆的明亮叫人悲伤▎清明花开得那么好,我们通过默思将一个入土的人从他生前凄苦的生活中救了出来,我们挂纸、上香我们赋予仪式以意义,但我们无法解释生命也会以某种形式死而复生一生耿介的大伯坟头长满倔强的牛筋草祖母坟首长满温顺的米泡花似乎生前身后,他们都在通过植物表达对生命的诉求,血肉之躯归于泥土但我不在春天怜悯人世的悲凉我只在乎在这场与时代共荣辱的春风中所有的生命是否都能入土为安拨开郁郁的青草和花木后来者是否都能够像我们一样通过植物去指认那些普通而卑微的生命▎让自然最奥秘的生命充满心灵从前我的歌追求思想的光芒,我写火光点燃的书籍,写赫拉克利特的河流写卡夫卡的流放地及庄周的蝴蝶梦像一个孤独的冥思者沉迷于彼岸的阴影与幻象如今我不再醉心这样一座虚有的迷宫我要回到大自然,看一朵花如何吐出娇嫩的蕊看去年洪水怎样放过我贫穷的家乡看屋前的稻田屋后的仓廪,看它们怎样藏起早春的种子、雨水和明天那清风的小镇,我一生爱恨纠结的村舍和作坊当三月槐花未放,白茫茫的水面映不出亲人劳作的身影,我要打开蒙尘的双眼让鸟儿在薄纸上掠过初春的田野和屋顶让自然最奥秘的生命充满心灵像那曲塘中的荷箭,在淤泥中扶正自己的身躯像那寒风中的禾苗,在大地深处呈现出最动人的起伏,我要让我的歌唱像深秋的南江河一样澄澈起来坚定、简洁,穿过故乡平凡的生和安详的死▎晚霜霜露起,大地双鬓斑白,但没有值得悲切的事物,乌桕红过二月花但没有晚唐迟暮的气息,白云生处是烟波中挑出屋檐的一角,美而虚泛是经霜后碧玉的白菜、水晶的萝卜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只有冷光倍享万物的衰荣就像草木身处世间,无自毁之力留存的孤枝也不能在霜冻中更加遒劲,只有牛羊的眼更加慈悯,此时是幕阜山农历十月,村庄在冷暖自知中大寒下气母亲在庭院收拾过冬的柴火我们跺跺脚,进屋帮母亲生起炉火晨露未尽,晚霜又起那一抹白涌自山腰,像夜未央▎狗尾巴草在初冬的河边,有红蓼、麦冬、菖蒲但我还是偏爱狗尾巴草这是在生命将尽时仍能保持风度的草它的风度不在于有低调而奢华的花,如红蓼不在于有药效的茎,如麦冬也不在于有凌寒、长青的叶,如菖蒲它的风度是它孤独中的自我教育在荒地,卑贱、无人顾但仍然向天空竖起欢快的尾巴▎雪中鸟大雪中,大地上清晰可辨的事物越来越少偶尔飞过一只乌鸦,冷飕飕的似乎是要以它的黑来证明这个世界的清白其实这个世界掩饰得如此完美无论是人间的屋顶还是山中的墓园对这只乌鸦来说,不过是迷途这人间不久仍将会露出它肮脏的一面它孤独、迷茫的飞行也是人类的影像没有什么可以踏雪无痕也没有什么可以反复掩埋或覆盖它停在树枝上或屋顶上和停在墓碑上没有任何区别我们这不知所终的旅程每一年都会有别的鸟或人来替代▎烧炭人在幕阜山上,烧炭人像一只黑熊蹲在土窑前临时搭建的住处堆满山中的硬木有栎树、楮树,也有白花檵木和油茶树干窑火是昨夜生起的,他要赶在寒潮前将炭烧好这种紧迫感让他身上不断流下汗水像窑火中的木头,边燃烧边滋滋冒着水汽——你们看,这就是生活本身没有绝对对立的事物,水火也能在窑中交融他生起火又把它熄灭,像无事生非像他这么多年半黑不白的生活渴望在其中煅烧,又要避免成为灰烬▎等待宰杀的年猪乡村的早晨,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铁锅架在场屋上猪还在深度的睡眠中这是它一年中睡得最甜美的一次似乎是要以拒绝阳光的方式表明它对命运的不屑这是我见过的最欢乐也是最残忍的行刑场水在锅中沸腾,屠刀磨得锋利只有狗躲在远处的草丛神情哀伤一动不动也许猪早就知道今天的结局当兴奋的主人把尚在迷糊中的猪赶到场地我甚至看见猪也有些兴奋先是甩甩头,嗷嗷地叫了两声然后从容地走到铁锅前,拱了拱鼻子▎泡沫一条流水一定有着它的悲伤它在群山中穿梭,只能接受往低处去的命运但因其有确切的去处,它也是快乐的它奋不顾身冲下悬崖,在逼仄幽暗的狭谷侧着身子,在平野缓缓向前涌动比很多宿命事物多出来的东西是它有着一个辽阔的归属,能在不断低下去的冲决中扺达生命的恢宏,因此我们看到流水在最危险、最湍急处开出花朵而在最平稳、最懈怠处却生出泡沫有人说水花是流水中欢乐的部分,其实有时也是愤怒的部分,但水花的欢乐和愤怒都是干净的,只有在平庸中再也回不到水内部的部分才成为泡沫像人世所有的痼疾,因为背叛了自己只能徘徊在阴暗中和众多虚浮之物沆瀣一气▎气味从小我就喜欢各种植物油气味,包括棉籽油米糠油。我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会对气味有怎样的渴望,但在我印象中没有一种油不是香的,油嘴滑舌也不是修辞无论哪一种植物的油,它既应对难以下咽的菜肴,也应对着难以下咽的生活它甚至混淆了我对物质和精神的认识让我对朱熹的天理和人欲开始有了一些兴趣是的,从来就没有空腹的精气神超出果腹的部分也不一定就是该消灭的人欲但当我们再也不能轻易地分辨出各种油的香味,是不是意味着我们的味觉已变得越来越迟钝,在各种植物油越来越被精炼的今天,因其气味的高度趋同我们是不是不再需要关心个体的差异性众多的植物油分出型号,获得一统的标准,这多么特色,就像时代的气息▎夜雨雨滴打在屋顶上、树枝上以及窗台上仿佛雨滴也有彻夜无眠的忧愁淅淅沥沥淋湿一个人心事的,也是瓢泼催动一条河流回到春天的但在漆黑的雨夜,我看见一道闪电后父亲在天空捂紧了自己的腹部而令人无法入睡的,是雨永无休止地击打着黑暗中昏昏欲睡的大地是那个正赶往春天的中年人还在途中远处的雷霆却在暗中隐忍不作▎在东山处庙堂高,居江湖远,唯欢喜心如檀木禅是什么我说禅无可说,赋形于万物如果仁,如初生嫩芽,如花蕊,如落叶如霜,如露,如朝阳,如夕晖如雷霆,如闪电,如夜雨,如浮云一次又一次,我带着沉重的肉身来到东山有时是匆匆过客,有时是疲惫归人我想人生所寄不过是心存一念向善,向悲悯,这才是最好的生活和信仰就像东山静静地敞开和接纳洗倦怠,洗劳苦也洗身上落满的风尘,空有,又万物充盈▎松鼠在一片松树林中,一个小男孩看见松鼠翘起的尾巴,瞪大了眼睛而松鼠仍然在小男孩面前来回搬运果实我不止一次在山中见过松鼠只要人走近,它就会迅速逃上松树的干我不知道此刻的松鼠和小男孩是怎样释放彼此心中善意的远远地望去,我看见小男孩的眼睛里有一汪清亮的水和短暂不安后的松鼠眼睛没有什么两样▎老房子一座老房子,门前小路旁开满了野花一对情侣正在以它为背景照相日光照着它身上的青苔,也照着一只壁虎快速地从窗户退回墙脚暗红色木门上,一把旧锁似乎锁住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锁住因短暂无常的人生,人们喜欢年深日久的事物,但我不知道老房子是不是某种永恒东西的见证不知道爱情最后是否一定会变成持续在平淡中的平静,就像此刻老房子在情侣镜头里成为无言的背景男生钟情瓦缝里的青草,女生喜欢青草中细碎野花对它生命的加持老房子依旧在时光中老旧爱情的言辞却开始出现微妙的裂痕▎无花果像是在一夜之间被突然挂上去的拥挤在宽大的叶片间和大部分果实最初的样子没有区别青嫩、光洁、圆润,有人说植物没有开过花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就像一个人没有过童年但我不认为童年和花朵有必然联系无花果右边曾是一片烟竹林小时候我看见过它们拼了命地绽放花后如春天不肯认命的荒草相对记忆中的这片烟竹,我不知道无花果成长经历了什么,但它们从不开花却能结出果实的事实让人不得不承认,并非所有生命都屈从某种秩序或流俗▎杜鹃苦啊苦啊清晨起来孩子们问我这是什么鸟的叫声为什么声音这么凄苦此时草木上仍然挂着黎明的露珠插秧的人已经插上了一垄又一垄的秧苗我说这是杜鹃欢快的鸣叫它们并不苦,只不过模拟了人声孩子们还小我不忍心告诉他们真正苦的是田野上那些无言弯着的腰身▎一夜秋风一夜秋风,有多少好木面现衰容栗树、苦楝还有弯曲的油桐像一个个遭受生活重击的人在忧郁的不眠之夜落尽头发,谢顶我不说它的劲疾如同我不说它之前的温顺把炎热一直吹到遥远的湖南、江西如今得势西风压倒东风我想它一定收不住自己的腿从茶塘坳到关刀桥从枫树蜡黄的脸到白杨凉薄的手掌我不说河水松开胸中的沙粒如同我不说之前水稻青春期的白叶枯病母亲半夜的心绞痛我想那个在清晨喷洒石灰水的人看见橘果上灰白的斑点搅拌之前一定不止被生石灰和那些小飞虫呛出泪水一定不止这些被动的沉默那些被秋风斩首的蒿草蒿草倒下后露出的新坟误入歧途,犹自在黑暗中提着灯笼赶路的萤火虫脱去肉身从此再不聒噪的蝉蜕我想它们都有不愿吐露的秘密像寡欢的小鸟从前在茂密的枝头跳跃如今只能蜷缩在寒风中形单影只▎河流的一生流水日益干涸的河流洪水肆虐的河流鱼虾悠然嬉戏的河流沐浴浣纱的河流火热年代伐木、冶炼的河流拆除两岸砖塔、寺庙的河流女人投水自尽的河流小孩失足的河流逃荒者乞讨而来的河流造纸厂、酒厂、纱布厂遍布的河流水流清澈的河流水流日益浑浊的河流送别的河流死亡的河流一条河流来自寸草不生的山顶没有谁知道从一无所有到负债累累也是河流的一生▎一个接生婆的晚年人们都叫她打生娭毑,操福建口音老瓦山一带上年纪的人几乎都是经由她的手来到人间,八十三岁的她手上布满青筋但仍然白皙,她慵懒地坐在向家嘴的晒场上仿佛远处田畈上走动的都是她的儿女我只有余生,没有晚年。我和母亲去看她时她已经时日不多,声音短促,但清亮那年秋天,当一个年轻女子拖着带血的身子在半夜敲开我的门,我以为会有晚年她又一次讲起那个老瓦山人们都熟悉的故事只是这次她加进了命运感。那是我接生过的最漂亮的女婴,没有哭声,我以为她没有活过来,可当我处理完她虚弱的母亲却看见她已经睁开眼,一个人在笑她说自己不是本地人,一直不曾有孩子和她生活近四十年的男人那时刚刚离开人世女婴的到来让她感觉是上天对她的眷顾人都是哭着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笑着来到人世间的女孩那个女子第二天悄悄离开后,我就决定收养她,让她长大以后陪伴自己的晚年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在她小时候我就觉得老瓦山会留不住她,但我没有想到她长大后像她的母亲一样不安分跟着一个年轻英俊的锁匠去了福建再没回来说完她露出满口豁牙哀戚地望着我们仿佛她的晚年正在一点点消失,其时我的母亲也患上绝症,她的晚年也在一点点消失。离开回来路上,母亲伤感地说没人知道这个打生娭毑是如何来到老瓦山的五十多年了,也许是上天特意安排女孩以这种方式代替她回到故乡似乎只有一位母亲能理解另一位母亲的苦痛似乎自从离开了娘家,我们的母亲们都是如此悲凉地走在返回故乡的途中注:打生,湖北通城方言,外地口音的意思。剑男,原名卢雄飞,湖北通城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文学创作,发表有诗歌、小说、散文及评论,曾获第五届《芳草》汉语文学女评委奖最佳抒情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有诗歌入选各种选集及中学语文实验教材,著有《激愤人生》《散页与断章》《剑男诗选》等,现在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任教。▼诗收获在这里,理解诗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购买《诗收获》预览时标签不可点
本文编辑:佚名
转载请注明出地址
http://www.wuhuaguoshu.com/whgzp/4645.html